贵州黔西南的塘山村里长着漫山遍野的核桃树,过去10多年来这些树是这个贫困村的噩梦。
有人统计过,这个7.2平方公里的村子里有近两万株核桃树。它们长在起伏的石头山间,长在路旁、山缝,枝叶蓬勃。
村民敖和云有1000多株核桃树。他14年前开始种核桃树。核桃结果后,从树上掉下,他捡起一个使劲用锤子砸,核桃飞得老远,却仍然完好无损。他知道这是卖不出什么钱的铁皮核桃,气得血往脸上涌,抱起一块大石头就砸下去。
十几年前,当这些核桃树还是种子时,曾是塘山村的希望。村干部告诉村民,这些种子是上级免费发的。核桃易于保存,价格稳定,“脱贫致富有戏了”。
后来,有的村民砍掉了核桃树,有的一年到头对树不闻不问,敖和云还在期盼这场噩梦能重新变回美梦。去年,驻村第一书记何兴祥带着高枝嫁接团队来到村里,打算改造这批核桃树,敖和云立刻报了名。
任由核桃掉到地上烂掉
14年前,撒下第一批种子时,敖和云相信,这些种子将为他带来好运。走南闯北那几年,他在北方见过机耕万亩良田,也见过四川坡地上一排排长势喜人的石榴树。“核桃产业发展机遇难得,我们这的土地种别的种不出名堂,土地和气候就适合长核桃树。”
“种好了,效益别说几十年,能持续上百年呢!”做着“美梦”的他不顾妻子的反对,承包了近20亩土地。当地的土地都是在石头山的山间,敖和云一年年看着种子破土发芽,再长成几米高的大树。
长势最好的那一株,一个人都抱不拢。每次摸着树,他都忍不住露出满意的笑容。
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到了该挂果的年份,敖和云发现,核桃树还没有动静。好不容易挂果了,打下来的却全是铁皮核桃。要掌握好角度和力度,用大石头或铁锤才能砸开。核桃砸开了,核桃仁也碎了。
1000多株核桃树,他挨个检查核桃的品质,最后得到一个让他心碎的数字:只有50多株树结出了可以卖钱的薄皮核桃。
妻子彭开美带着装满核桃的蛇皮口袋,不情不愿地去了镇里的集市。几十斤薄皮核桃很快卖完了,一斤十几元。铁皮核桃怎么也卖不掉,好不容易有人来问,却把价压得很低,“你这个最多两三块一斤”。
“哪个说的哦?买回去可以榨油的。”彭开美不遗余力地推销。
“两块钱一斤,卖不卖?不卖走了。”
她真怕人走了,急忙叫住:“卖。”
收摊的时候,看着大袋大袋无人问津的铁皮核桃,这个50多岁的女人哭了:“我就算种玉米、种烤烟也不会这么惨啊!”
回到家里,她坚决要把核桃林围起来养鸡,敖和云不同意,夫妻俩大吵起来。
“漫山遍野的地,都这样浪费,我心疼啊。”彭开美哭哭啼啼,敖和云不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村子里郁郁葱葱的核桃树已经处处可见,要么没挂果,要么树下掉了一地的铁皮核桃。在这个土地金贵的村子,矛盾开始发生。有的村民受够了核桃树,提起树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提它干吗?我过几天就去全砍了!”
更多的人像彭开美一样,在年复一年结出的铁皮核桃中失去了信心。到后来,彭开美已经不去核桃林了。她任由这些铁皮核桃掉到地上,慢慢烂掉。
连10块钱的险都不敢冒
何兴祥去年刚来到村里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几乎所有村民,提起核桃树,要么叹气,要么暴怒。
有的村民面对他的询问,会把头扭到一边,“你别提这个了,我心疼”。一直在外地务工的年轻人陈文坤说:“我在外面打工,每年回来过年的路上我就在想,今年会不会挂薄核桃了?到家一定要去林子看看。”
陈文坤说,村民都很矛盾,如果把核桃树直接砍了,那过去十几年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可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太痛苦了。”他说。
何兴祥被震动了。这个由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工商局派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决定,将核桃林问题作为自己的第一项工作。他多方考察后,最终选定了本地一家专业操作核桃树高枝嫁接的公司。对方经验丰富,在贵州遵义、黔西南等多地都进行了核桃树高枝嫁接工作,许多核桃树经过高枝嫁接,已经挂出了薄皮核桃。
很多村民听说能解决核桃挂果问题,纷纷在项目意向书上签字,何兴祥回村走了一圈,带回了近2000株核桃树的高枝嫁接改造意向。
可当何兴祥和核桃树高枝嫁接公司的总经理龚必烽签合同时,问题来了。何兴祥计划让农户承担每株核桃树10元钱的费用,“让他们对核桃树负责”。当他宣布这个决定时,很多农户又放弃了。
他挨个劝说,但直到临近动工都统计不出准确的数字。“连10块钱的险都不敢冒。”何兴祥感慨。
龚必烽很理解这些村民的想法。“没看到效果,怕风险也正常,要是把核桃树搞坏了咋办?”他跟何兴祥说,“只要你们能说动农户拿出几十株,我免费做也可以。”龚必烽相信,第二年看到效果,会有更多村民参与。
最终,10元钱的成本费降到了5元,几百株核桃树参与了这场实验。
这场美梦早该还给村民了
龚必烽带来的师傅大多来自云南,拥有丰富的高枝嫁接经验。操作那几天,全村围观的乡亲来了一拨又一拨,看云南师傅怎么处理核桃树。专业的器具上阵,在割开皮的核桃树上嫁接新芽,营养袋躺在一旁,“伤口”处理得很整齐。
很多村民当场去找何兴祥签合同。本来计划一两天搞完的高枝嫁接,拖了好些日子,最后有5000多株核桃树做了嫁接。
转眼,高枝嫁接已过去3个月,很多新枝长到了50多厘米,还有不少挂了果。何兴祥也忙起来了,这批核桃树像是他的“宝贝”,许多个中午,他顶着大太阳跑到山上,花三四个小时把新挂的果扯掉,“新生的枝条刚长出来,现在挂的果会争抢养分,过一两年就好了”。
“没办法啊。很多核桃树都是年轻人和老人种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根本做不动,只能我帮帮忙了。”他说。
龚必烽时不时也会专程来到塘山村。这个90后总经理大学毕业后投身种植业。上学时,他就见过那些漫山遍野挂铁皮核桃的核桃树,见过那些因为铁皮核桃掉泪的面孔。
他说,当时发种子的领导是好意,希望帮农民致富。可是他们很多人没有专业背景,分辨不出核桃种子的好坏。
“这场美梦早该还给村民了。”这是这个小伙子坚持要做核桃树高枝嫁接事业的原因,他想看到那些悲伤的脸重绽笑容。距离塘山村不远的一个村子,部分核桃树嫁接三四年后,结出了真正的薄皮核桃,村民们看到他,总会指指自家的树,笑得一脸满足。
今年,村民陈文坤回乡照看这些做完嫁接“手术”的核桃树,有一天,他发现好多核桃树都抽出了新的枝条,绿色的枝条很小,但很鲜嫩。
这个年轻人拍了一段手机视频,发给在外打工的兄弟,也发给了何兴祥和龚必烽。镜头下,他黑黑的脸上笑出了褶子:“你们看啊,长出来了,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