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县的朋友邀请我去泾县,这是宣纸、宣笔产生地。朋友带我乘李白的一页扁舟,穿行澄清如练的桃花潭,拜望了古道热肠的汪沦之后,携我去查济观赏了108座词堂的废墟,采撷一缕苍凉的诗意之后,又与我一起阅读了“千古奇冤,皖南一叶”的斑斑的血渍,累累弹痕之后,我提出要参观制笔厂,造纸车间,泾川的朋友却谢绝了:这是国家一级保密单位,绝不许外人进去。见我不解,朋友只好介绍了制笔造纸的几道工序,以释我的尴尬。我并没有怨艾,只是对宣纸宣笔增添了一种神秘感,还有一缕神圣感。比如毛笔吧,一管兔毫,笔锋至柔,怎能抒写出浩然大气千古春秋?怎能笔下出现雷惊电闪,惊天地、泣鬼神的华章绝唱?又怎能寥寥几笔能使山河壮色,江山易主?刚则易碎,柔则难摧。寓刚于柔,刚柔相济,乃创造出至仁至义至诚至信至怨至敬的民族道德。笔锋龙腾虎跃在撇奈之中,横平竖直之间,孕育出炎汉盛唐文化的鼎灿,隆宋治明的华采乐章,为古今开万世之繁华,为泱泱华夏续五千年之烟篆。
小小竹笔消磨了一江南北多少英雄豪杰?
笔墨纸砚足以令愚者为智,蠢者为聪,弱者为强,懦者立志,器小者为大胸野,短视者为高瞻远瞩,扭转乾坤,抟扶宇宙。足以动亿万芸芸之众生,化乖为祥,化粗野为文明。
我一度认为“五四”运动取消了文言文,硬笔书法取代了毛笔文化,而今电脑泛滥,网络烂殇,硬笔面对小小鼠标,如临大敌,瑟瑟索索,惶恐不安,一副甘拜下风的萎靡。是的,鼠标一点,苏东坡的一轮明月腾空而起,千里共婵娟了;杜甫的家书连八分钱的邮资也不值了,有谁用毛笔小楷书写情书,对方不把你当做唐·吉诃德,也视为冬烘先生,信没看完便拜拜了。笔墨纸砚老了。笔墨纸砚是农业经济的产品,它会否像犁耙锨锄一样,陈列于博物馆里成为“农耕文化”的废墟?
我下榻的宾馆坐落在青弋江岸畔,涛声拍窗,我辗转难眠,披衣出室,独倚江南千顷月色,看月笼烟纱,听涛声浪语。青弋江是长江的支流,夜阑更深,从远处隐隐传来大江的雄韵。我凭栏放眼四野,月色下群山逶迤,对岸的丛林黑樾樾的,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朦胧迷离。我心中也迷惑不解,面对后工业文明的滔滔之势,面对着传统文化遭到风狂雨骤的摧残,我真想大声呼叫:问群山,问江河,问天上的星月,问千年列圣列贤的魂灵,笔墨纸砚做为中华文明史的承载者,传承者,真的衰老了吗?
山河缄默,星月不语。
青弋江本来性情闲雅,由于一连几场春雨,江水激情四溢,涛飞浪卷。我想,我们的民族五千百万文明史,江河日夜浪淘而始终无法漂白,难道又有什么能淘尽中国传统文化的日精月华?
不信你问问:《老子》老了吗?《庄子》老了吗?半部《论语》老了吗?孔孟的仁义礼智信老了吗?《春秋》《史记》那些褒贬抑扬的故事老了吗?《离骚》一腔忠愤老了吗?唐诗宋词华章绝唱老了吗?韩柳欧苏的人格才华老了吗?……恰恰相反,即使商品经济喧嚣尘是的今天,在后工业文明势炎炽盛的时代,无论繁华的都市,或是偏僻的乡村,无论在雅斋,或是陋室,不时时出现笔走龙蛇,墨色飞舞吗?行草篆隶,竹兰菊梅,连竹篱茅舍都悬挂着无欲则刚,宁静致远,与文人雅士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已组合成一曲磅礴的乐章,激荡九洲天涯之浦,回响海峡高山流水之津……
历代文人在民族精神的原野上耕耘播种,无不是用笔墨纸砚这古老的工具。他们笔起风雷,纸落云神,神来飘逸,气来雄浑,情来超然,对美的创造是心灵的超越,和生命存在最高形式的追求。笔墨纸砚既是繁衍中华民族文化的积淀和传承的载体,又是中华文化普及和深化的媒介;既是我们民族精神的皈依,又是文化信念的图腾。
我在宣城文房四宝协会负责人的带领下参观了文房四宝和书画展览馆,墙上满壁书画,橱子里是笔墨纸砚样品,满目琳瑯,目不暇接,且不说徽砚千姿百态,那四壁字画简直是座艺术的圣殿。这里荟萃了全国各地绘画大家的墨宝。仔细阅览和赏读,或纵笔如风趋电疾,挥洒若兔起鹤立,横如列阵排云,戈如千钧弩发,点如高山之坠石,牵若万岁之枯藤,清透苍润,浑厚华滋,迷蒙淡雅,邃远苍茫,是线条和色块的疯歌狂舞,是虚实黑白的雄浑乐章。我呼吸着浓浓淡淡的翰墨幽香,满室艺术气息,似乎使我隐隐感悟历史的雄浑、博大、深旷,感悟到中国传统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和源远流长。
笔墨纸砚,铸就了中华文化精神。中华文化精神的内涵显著的两大元素,就是创造精神和批判精神。纸墨精神恰恰蕴含着这两种元素的菁华;既有披荆斩棘的创造精神,又有刀劈斧砍的批判精神。笔墨纸砚既书写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又升华了一个民族的灵魂;既承载着东方哲学,又承载着既古又新颖,既传统又现代的人文和诗学审美意蕴。秦篆汉隶,魏行唐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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