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文人一直称自己为“墨客”,将其作品称为“墨迹”(他人尊称为“墨宝”),一句“有得佳墨者,犹如名将之有良马”道出对墨的重视。
古人云,天下墨业,尽在徽州。清代画家石涛在评画时曾说“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墨是黑的,却可分五色,水墨配比的微妙变化晕染出中国书画的万千世界,挥洒出中国文化长河中的点点印记,而这焦浓重淡清的五色,正是由于徽墨才得以呈现。
一丸佳制有余馨,徽墨从来举世尊
在周遭人噼里啪啦打字的时代,53岁的盛文运忙着收藏徽墨。对这位黄山市书法家协会主席而言,时至今日,徽墨仍不可取代。
徽墨,因产于古徽州府而得名,古徽州府统辖着一府六县,即如今的安徽歙县、黟县、绩溪、祁门、休宁和江西婺源。
生长于黄山的盛文运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小时候家家户户都藏有徽墨,这锭墨点燃了他对写字藏墨的兴趣。他陆陆续续收藏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墨就有600多锭。
“用徽墨写字作画,墨色变化丰富,匀净透亮,墨中见笔,能看见笔触和行笔的痕迹,不像墨汁两滴一滴滴上去,墨的层次就没有了,糊作一团。”盛文运说。
墨在上古时期就有,那时以天然石墨为主,人造墨的历史则追溯至西周,据《述古书法纂》记载:“邢夷始制墨,字从黑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汉代始有“松烟墨”,以古松烧制的松烟制墨,墨色浓淡相宜,曹植曾赋诗称“墨出青松烟,笔出狡兔翰”。
盛文运介绍说唐末之前,产墨重地多集中在松树资源丰富的北方,制墨中心南移徽州则归因于北方战乱及皖南丰富的松树资源。河北制墨名匠奚超、奚廷珪父子因安史之乱南迁至安徽歙州(今安徽歙县),用黄山古松烧制的松烟制墨,配以金箔、麝香、玉屑、龙脑等名贵辅料,和以生漆捣10万杵,制出“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佳墨,深得南唐后主李煜赞赏。李煜封其为墨务官,并赐国姓李,李墨从此名声大噪,有“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之说。“李氏父子可称得上徽墨宗师了。”盛文运说。
宋代制墨业繁荣,以桐油炼烟,开创“油烟墨”。此时徽州制墨名匠辈出,松烟墨与油烟墨并举,成为制墨中心。据《民国歙县志》记载:“至宋时,徽州每年以大龙凤墨千斤充贡。”北宋宣和三年,宋徽宗改歙州为徽州,“徽墨”之名正式诞生,延续至今。
除却墨匠,这一时期的文人乃至皇帝也加入了制墨藏墨之列。苏轼爱墨,陆友《墨史》记载苏轼“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觅不已”,苏轼最重徽墨,与歙县制墨名匠潘谷虽素未谋面,却在其死后写诗悼念,称其为“墨仙”,这位诗人贬谪海南时,还曾因制墨,差点焚毁了房屋,一句“非人磨墨墨磨人”点出了文人与墨千丝万缕的情结。
据明末麻三衡《墨志》记载,明代徽州墨工达120多家。明代制墨竞争激烈,形成歙墨、休宁墨、婺源墨三足鼎立之势,墨家在墨模雕刻、墨谱图式、漆盒包装上竞相媲美,徽墨成为文人把玩的艺术品。
50岁的项胜利出生于歙县制墨世家,前些年收集到一套明代徽州制墨名家程君房编制的《程氏墨苑》,视若珍宝。这本墨谱收录了520种墨样图即墨模雕刻的图谱,其中彩色图版50幅,图谱内容包罗万象,不仅有中国天文、山川、物品、人文集会、儒道佛思想,还有四幅西洋天主教版画,颇具研究价值。
“这些百年前的墨谱如同‘文化化石’,记录下古人的生活场景和不同流派的艺术风格,其本身已经成为中华历史文化的邮戳,让我们得以从中窥见古代人的生活,具有很高的艺术性。”项胜利说,这些年,他还依照墨谱上的图样,试图再现古人的精美墨锭。
及至清朝,出现了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四大制墨名家,文人自制墨成为风尚,人数创历史之最。清朝末年,随着墨汁的发明,传统制墨业遭受重创。1915年,胡开文制作的“地球墨”获得了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却难以挽回徽墨衰退之势。但在徽州,街头巷尾仍会传出阵阵墨香。
据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副馆长姚昱波介绍,在徽墨的故乡黄山市,截至2018年,有徽墨生产企业和手工作坊25家,年产徽墨328吨,产值8516万元,仍居全国制墨业之冠。几大墨厂日日烧烟制墨,延续着徽墨文脉。
冰麝龙涎皆不贵,杵工汗滴是真魂
安徽歙县,古徽州府府衙所在地。走进县城城东路的居民区,一间大院里坐落着乾隆老字号胡开文墨庄的余脉——老胡开文墨厂。
古旧的制作车间里,伴着阵阵墨香的是氤氲的热气、随处可见的墨饼和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声。和料间里熏黑的墙壁,看不出原色的开水瓶,满脸黑色汗水的和料工,制墨间里磨得光滑的长凳,渗透墨色的木墩,满手黑墨的制墨工,尽显“冰麝龙涎皆不贵,杵工汗滴是真魂”。
古法制墨是个辛苦活,一间间房门内,炼烟、和料、制墨、晾墨、打磨、描金等11道工序各有讲究,藏着徽墨的秘密。
炼烟是制墨的第一步。几十个瓷碗一字倒扣排开,碗下是盛有桐油的灯盏,灯盏内一豆灯火摇曳,红色的火苗孕育着最黑的油烟。烟工需动作敏捷,及时从瓷碗内刮下烟灰,防止油烟过老。“古法炼烟油烟细腻质高却也费时,厂里改进的点烟机,一天可以产油烟四斤,这里一天只能产四两,但灯火从未灭过,这是古人的智慧,得留着。”老胡开文墨厂经理周健说,现在厂里主要生产油烟墨和松烟墨,油烟墨更加黑亮有光泽,松烟墨相对古朴无光泽。
炼烟孕育着墨锭的胚芽,和料里藏着墨锭祖传的独门配方,墨的成型则掌握在制墨工手里。66岁的黄子驹打了39年的墨,一张桌子、一杆秤、一张长凳、一把铁锤,是这39年里的所有行头。“当年做学徒打锤就打了两年,打锤速度要快,要稳准狠,打得越透,黏性越好,墨质越好。”老人一谈起制墨眼里发光,声如洪钟。
打锤要求双腿扎弓步,举锤需过耳,举起8斤重的铁锤将墨饼反复捶打近200下并不是个轻松活,一天下来往往手臂酸疼,捶打后用手揉搓成墨条更得用上揉面的力道,入模的墨还要置于长凳下以体重压实。如今的黄子驹有些力不从心,但一套动作仍是行云流水,每次晚上离开前,他总会将铁锤上残留的墨泥一点点刮干剔净,避免掺杂影响第二日墨的品质。
已过花甲之年,黄子驹头上仍难见白发,据说这是制墨车间里一个公开的秘密。车间里长期做墨的工人皆是如此,有人说这与墨里的名贵中草药有关,具体原因不得而知,却也成为老墨工做了一辈子墨的慰藉。
赋予普通墨条各不相同美感的是制墨工桌下堆得满满的木质墨模。老胡开文墨厂里收藏有一万多副模具,最老的可追至明清。“这些墨模都是宝贝,得好好保护。”黄子驹说。
成型的墨还要经过漫长的晾晒。正值冬日,晾晒房里挂满白纸包装的墨条,如同白色冰挂,在经年累月的晾晒中散去水份,由软变硬,直至质坚如玉。晾晒过后的墨还要经过修边、描金、包装,方由烟灰蜕变成“坚如玉,纹如犀,丰肌细腻,光泽如漆”的徽墨。
从22岁的青葱少年到60岁的花甲老人,厂长周美洪从学徒做起,随着老厂走过了风风雨雨。徽墨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中国文房四宝协会副会长、墨专业委员会主任……诸多名誉加身,老人却说“不喜欢别人叫我大师,我就是一个老工人,老师傅。”
厂里136个员工,这样的老师傅很多,许多人一家在厂里工作,一张椅子一坐就是一辈子。大院子承载了老一辈的记忆,却难以让年轻人心向往之。
“厂里不断招收新工人,一年招收15个,下半年留下四五个就不错了。”老周不无遗憾地说。为了培养新人,墨厂跟当地的技校合作成立了文房四宝班,包学生的上学费用,但做墨是个又脏又累的活,进来的年轻人很少能吃得了苦,留下来。
忠于古法,而式必从新
在一排排传统龙凤图案墨锭之中,老胡开文墨厂里印有圣诞老人图样的墨锭引人注目。“忠于古法,而式必从新”,这是周美洪常对儿子周健说的话,怕的就是徽墨“生于民间,死于庙堂”。
徽墨在国内一度是被忽视的。当键盘、水笔这些现代化书写工具占据普通人的书桌,传统徽墨沦为了课本里的符号,国内需求低迷不振。20世纪末,老胡开文墨厂的墨大都销往日本,占据了80%的销量。
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后的十年是墨厂最难捱的日子,用周美洪的话说“发工资都成问题”,不少工人开始出去单干。尽管艰难,周美洪还是想着要做些什么,“老祖宗的方法和原料不可以变,但配方和制墨的环境却是可以改善的。”
磨墨费时也磨人,古代磨墨要两个小时,不过原来有书童,这早已不适用于如今快节奏的生活。厂里开始改进配方,提高下墨的速度,如今仅需2分钟就可以下墨写字。同时,电炉取代了炭炉,压墨机、点烟机纷纷上阵,大大提高了产量。
近几年政府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及催生的非遗热,让徽墨的“守”艺人们看到了“徽墨的春天”。
“书法热潮兴起,不仅学书画的小孩越来越多,老年大学也开设了书法课,如今国内的销量能占到一半了。”周美洪说现在一年销量能有2300万,这其中不乏现代高新企业,每年专门购置,鼓励员工白天高科技,晚上练字。
而对于周健而言,传统企业如果不转型,这个春天过了也就过了。“得抓住这个春天,另辟蹊径,走出自己的一条路。”周健说。建筑专业毕业的周健个子不高,讲起徽墨时却如数家珍。小到数字,远至历史,每一个关于徽墨的问题他总能迅速给出答案。
“研学游”和电商是周健入厂后蹚出来的两条路。2014年,借着全国兴办“研学游”的东风,周健开始着手把以往生产式的车间改造成观光式车间,把一间老车间改造成能容纳200人的教室,并拍摄纪录片制成二维码贴在车间的墙上,让学生在不影响工人生产的前提下体验制墨这一中国古人的智慧。
几年过去,院子里的旅游大巴开始由一个月一两辆增至如今的一天近二十辆。大巴将来自北京、山东、西安等全国各地的孩子带进这个徽州深处的大院子,听听制墨间的矫健打击乐,看看一缕青烟的蜕变之路。
2018年,墨厂接待了10万学生,而截至2019年11月底,已经来了12万人。“我们希望通过研学在每个孩子心中种下一个笔墨纸砚的种子。”周健说,为了让孩子更感兴趣,厂里还专门融入卡通元素,设计了西游记、京剧脸谱系列的徽墨。
在这些稚嫩却热切的脸庞上,周家父子俩看到了徽墨未来的希望。周美洪的办公室里现在还收藏着一个孩子送给他的一幅字,笔法遒劲,写着“文墨有真趣”。
在电商这条路上,周健的起步其实算晚。以往厂里的墨大都直接供给经销商,今年,这家老字号开通了天猫官方直营店,“希望能够通过电商和全国各地的消费者直接建立联系,获得反馈,让老厂的墨更加接地气。”谈及未来,周健打算进一步在产品的文创设计、电商推广上下功夫,让千年徽墨走进寻常百姓家。
走革新之路的不止老胡开文墨厂一家,在项胜利的聚墨堂里,研学游和产品创新也进行得如火如荼。“如果来了一万人能改变一千个人对于徽墨的认识,这就够了。”项胜利说。
一锭徽墨,曾是中国文化人的精神故土。如今,正如周美洪所说,“徽墨要进入千家万户,面向社会、面向大众,要做老百姓都用得起,愿意用的墨。”在老人看来,一块块徽墨墨锭由于独特的配方和工艺,墨色层次丰富,深具渗透力,可以把字画“定住”,就像千百年来中国的传统文脉之魂,缠于墨间、凝于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