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斌
第1054期
本文原载《宣城历史文化研究》2020年第3期
(六)牌坊
爱日堂大门紧闭,我们只得沿着左侧的巷道往回返。
与爱日堂相邻成巷的是一座普通民宅,在爱日堂的高墙大院下民宅显得格外矮小简陋。 这样的民宅在查济极为常见,与它擦身而过不会引起你的注意。 同行的胡主任说这屋子是一个看点。
绕过破损的外墙,果然一座高大精美的门楼出现在眼前。门楼两层,飞檐翘角,两块青石匾额镶嵌其上。由于年代久远,门楼上斗拱屋面已毁去一半,一蓬荒草自砖缝间生出,正好填补上空缺。细碎的卵石铺就一条小路自巷道伸向紧锁的大门,门前一小块空地上布满青苔,丝毫看不出有人走过的痕迹。看来这屋子已无人居住,或是屋主人另开新门,已把这里当着后门了。
走近门楼,上扁刻着“奇节性成”四个大字,下扁是“旌表故幼童查崇越聘妻徐德姑未婚节孝坊……乾隆三十六年十月建”。
这是一座门楼式节孝牌坊。
从这座200多年前的牌坊上我们可以获得以下信息,“称奇的节操天然形成”“已故查崇越所聘年幼妻子徐德姑未婚守节”。这两段话似乎是给牌坊主人徐德姑的颁奖词,后一段告诉我们获奖的理由,前一段应是对获奖人的总体评价。
“奇节性成”,这评价值得玩味,越琢磨越感觉颁奖者多少有点推卸责任的意思。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守节是获奖人天性造成的,这场悲剧与颁奖者无关。
难道这根本就是场误会?
从仅有的一点资料我们可以得知:“徐氏德姑,许字查崇越。年十八,未婚越亡,氏痛哭尽哀,请归查氏。舅姑闻而婉谢之,且告以贫。氏曰:‘此余所愿,且翁姑无子,宜牲事之。’归查。昼夜纺织,为翁置妾生子。姑病六年,衣不解带,姑亡哀毁骨立。死之夕,惟嘱与夫合葬。”
据查济一些老人回忆,他们以前亲眼所见的贞节牌坊有十几座,分别散落在村里村外的道路两旁。村口七座横跨在官道上的是功德坊,那是村庄的勋章,彰显着查济的辉煌。贞节坊不得跨路,妇女守节,即使事迹突出感天动地建坊旌表,那也登不得大雅之堂,归不得主流,必须让出大道以外。
这些曾激发起无数代查济人荣耀的各式牌坊,一场文革毁灭殆尽。如今在查济能见着的牌坊只有三座,皆因与房屋相组合的实用性而保存下来,除这里的节孝坊外,另一座我们以前提到过,就是德公厅屋的门楼,还有一座横跨在二甲祠旁瑞凝午道上的“仁让坊”,那是一座里坊,兼具着行政区划的功能。
嘉庆《泾县志》记载,查济守节建坊有名可考的有六人,还有一百多位由于典型性不够,宣传不力,财力不足等原因只给与了口头表彰。德姑坊为族人所建,这样的事迹相信没有不为之动容的,建坊旌表,一是告慰亡灵,二也略表族人亏欠之意,求得心安。
说到贞节牌坊我们理所当然会联想到儒家文化,“忠、孝、节、义”“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这是儒家压在妇女头上的一座山,套在脖子上的一把锁,理应遭到唾弃。但我们往深处寻找答案就会发现问题没这么简单,同处一个时代,同一个文化背景下,为何“贞节”二字在皖南文化区域内显得尤为突出?儒家文化究竟是贞节牌坊的根源所在,还是被人借用了的一句托词?在这里我们不妨试着揭开这层表象,也许会看到不一样的结果。
查氏家族的繁茂造成人口的急剧膨胀,这小小的山涧断难以容纳十万之众的生息(我们姑且相信十万),走出去成为必然。走出去无非两条,一为求仕,二为经商。仕途坎坷,功成名就者毕竟凤毛麟角。虽然查济在仕途上可圈可点的有一百多位,但在漫长的岁月里单靠这有限的精英是难以支撑起一个庞大家族繁茂的。我相信在走出去的人群中绝大多数还是以经商为主,且取得了不错的成就。
如今查济人引以为豪的是祖上儒家思想的兴盛,仕途的辉煌。儒家历来看低从商,不屑与商为伍。二者只能取其一,查济也自然舍弃了这一部分从商人群,对这些人少有文字记载。即使这样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商业文化的影响下,像查济这样庞大的家族,经商应是它财富的一条主要渠道。
求仕也好,经商也罢,财富终究是具吸引力的果实。对于无数漂泊在外的查济人来说,财富最妥帖的处置方式便是运回家乡,将真金白银置换成房产田地,剩余的再藏之高阁,等待他们落叶归根,颐享天年。身后遥远的故乡对于他们不仅是一抹乡愁,挂在心头的还有财产安全。
一个稳定的后方是所有在外查济人的必备条件。家乡的妇女肩负着管理家财,养育子女的多重责任。漫长的分离,使得原本就陌生的夫妻关系隐患重重。偷情、私奔、改嫁所有这些都会造成血脉紊乱,财产流失,必须杜绝。钱财毕竟上不得台面,得给它披上一件儒雅的外衣,而儒家的妇女道德观正好为此提供了现成的、权威的合法依据 ,“节”便被提高成了每个女人必守的戒律。那一座座贞节牌坊不仅是对女性的褒奖,更是一种警示。女人要守的是节,更是财。
现在我们来对照一下德姑事件,看她是否符合守节的必备条件。“未婚”,先决条件就不符合。守节是指女性婚后为丈夫而守,德姑缺少守的对象,身份不符。“舅姑闻而婉谢之,且告以贫”。夫家贫寒,无财可守,德姑守节甚至还可能成为夫家累赘。外来压力也不存在。我们再从人性的角度加以分析:无论在夫家还是族人,我相信众人都不愿看到这一事件发生,都不愿让一个完整的生命去无谓地遭受非人性摧残,大家还可能苦口婆心进行过轮番劝导。遗憾的是,在德姑不自觉的执拗下,这事件最终还是发生了,而且发生的完美无缺。
“此余所愿,且翁姑无子,宜牲事之”。在200多年前的某个春夜,我相信年轻的德姑定为当初轻易的承诺而流下过悔恨的泪水。白昼的劳作,长夜的孤寂,远没有一句承诺来得轻松。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意念脆弱的如同窗户纸一般,只需一口气即可吹破。而当下一个白昼来临,郑重的承诺,夫家的依赖,族人的赞誉又如裹脚布般缠绕而来,意念羞怯如扭曲的脚趾,只得再度层层裹紧。
淳朴的德姑也许压根就不知儒家是谁,她只知道这是她的命,命该如此,别无选择,她只能这么去做。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惊叹传统的力量,当你还没明白传统为何物时,它就已经悄悄侵润了你的灵魂,深入了你的骨髓。
这大概真的算是一场误会。但不管怎么说,误会发生了,且如此感天动地,还是树个牌坊加以旌表吧。
“奇节性成”,怨不得别人。我想题匾之人很是动了番脑筋的。
面对德姑牌坊,我只能一声叹息。
(作者系泾县统计局工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