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红
第1076期
《麝尘莲寸集》是一部以词集词的奇书，共收词156调284首，堪称空前绝后，由汪渊集句，程淑笺校。其中收入程淑集词三首，现代著名的古典文学名家萧继宗在台湾评点《麝尘莲寸集》时，将两人比作赵明诚与李清照，说道：“此与赵明诚作《醉花阴》词事略相似，终不能不让闺中人出一头地也 。”并称，“想汪氏此书之成，其得力于内助者，必不止于校注出处已也 ！”对程淑的才情有着很高的评价。
程淑（1858—1899），原名文淑，避夫家讳去“文”，字秀乔，号绣桥，休宁诸生程金鉴次女。幼聪慧，9岁通四声，耽吟咏。父奇爱之，择偶甚苛，因赏识汪渊人品文章，于光绪三年（1876年）出嫁汪渊为继室。
汪渊（1851—1920），字时甫，号诗圃，别号词痴，原绩溪县郎家桥村人，祖上徙居休宁县商山。幼从父亲举人汪桂训课，崭露诗文。同治三年（1864）14岁，以遭寇乱，家室如洗，以学徒糊口。后以父亲挚友王金崖相劝，重继书香，从朱穆苦攻，受知于祁寯藻之子、内阁学士、安徽学政祁世长，学业大进，岁科考试接连四冠，同治七年（1868年）录为贡生，光绪十五年优选拔贡，例授教职。因官场腐败，不得实叙官职，于是绝意功名，潜心诗词，先后在休宁胡、夏、吴、汪家及上海等地授徒。著有《藕丝词》一卷、《味菜堂诗集》四卷《外集》二卷、《瑶天笙鹤词》一卷，又有未刊稿《虀盐词》二卷，《诗稿》一卷，另有数学著述《九章算代》一卷。
汪渊以授徒为生，仅能糊口，程淑“安之若素，无几微形诸辞色 ”，见汪渊所著《藕丝词》，喜而洛诵，从汪渊学填词，出语即楚楚有致。爱读史震林所著《西青散记》，有感于绡山女子徐双卿“负绝世才，秉绝代姿，为农家妇，姑恶夫暴，劳瘁以死。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 ”，说道：“以双卿之才，尚粉书芦叶，不欲留稿于世。今余所作，得数首附君集以传足矣，他何望乎 ！”故程淑平日所撰，随手丢弃，不少吝惜。光绪二十五年程淑殁后，汪渊从“书叶及针线帖中搜得”诗91首、词21阙、联句1首、集词3阙，于民国8年（1919）为刊成《绣桥诗存》一卷，附《词存》一卷，今安徽省图书馆有藏。徐乃昌作序，缪荃孙题词，汪渊撰传。
程淑出嫁时，汪渊正在集句为词。程淑于“井臼少暇”，佐其“搜讨”，及集成，又“典钗珥以助刊”。故汪渊为之作诗云：“词句校雠资草削，钗环典质助梨灾。从今夸向人前说，赖有闺中知己来。”集词成于光绪十一年，刊于十六年左右，共4卷加《补遗》1卷，集晚唐至元人词的成句而成，收词156调284首，书名“麝尘莲寸集”，取“捣麝成尘，芳馨之性不改；拗莲作寸，高洁之致长留”之意，由学者歙县汪宗沂、绩溪程秉钊、杭州谭献以及程淑撰序。
关于集句为诗，始于晋代傅咸，“今载于《艺文类聚》者皆寥寥数句”，到了北宋的石延年、王安石，不过间以为之，而未成集单行。此后，有分集诸家，或专集一家，无所不有，然所作亦不多。到了清代黄之隽《香屑集》，“杂取诸家之成句，而对偶工整，意气通贯，排比联络，浑若天成”， “一一如己出”， 故萧继宗在评点《麝尘莲寸集》时说：“集句极费精神、极花工夫的，一首集句要‘集’得很巧妙，可能比‘作’十首还难。”
对于汪渊的集词，萧继宗总结为4个特点：其一，体例严格，集词为词，不集同调，一人一句，原句完整；其二，所集各词，气格浑成，“天衣无缝”；其三声律谨严；其四，对仗工妙。汪渊所集之词，程秉钊认为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已块垒，达到了“无缝天衣，针线尽灭”之境；程淑深为推崇：“其句偶之工，声律之巧，气格之浑成，一一如自已出，殆所谓人巧极而天工错者乎 ！”萧继宗认为“比那些自以为是‘创作’的作品，反而高出百倍”，“四库诸公还欣赏黄之隽的‘记诵之博，运用之巧’，夸赞为‘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认为‘不可无一之才’，而汪渊呢，由于出生时代太晚……如果《四库全书》收了《麝尘莲寸集》，那么，当他们执笔写《香屑集提要》的时候，恐怕就不会再慷慨地用‘后无来者’四个字了。”可见，《麝尘莲寸集》虽为集句，远胜于一般的创作，而其奇巧工整，决不输于黄之隽之《香屑集》！
程淑在《麝尘莲寸集》中参与编校，“为详订出处，务使撰者不欺，读者有考”，希望此集刊出后，“而为古今集词之大观”，堪为汪渊集词背后默默付出的助手。集中收录程淑3首集句词，其中2首为夫妻唱和之作，萧继宗点评时对程淑的才情大为赞叹，如《喝火令》：“此二首词赋送春，乃汪氏夫妇倡酬之作，即程秉钊所谓‘逸韵如生，味逾酿花之蜜；覃思见巧，诣极刻棘之猴’，信非虚语。惟汪词于欢愉之会，发愁苦之音，至谓‘可怜单枕’，近于无病而呻；以视绣桥之‘双燕说相思’，及‘夜阑分作送春诗’等句之情境两胜，不无逊色。此与赵明诚作《醉花阴》词事略相似，缘不能不让闺中人出一头地也。抑妇人能为词，又所适得人，具唱随之乐者，李易安、管道升而已。易安大家，道升故非其敌；然并有篇章，同传韵事。人生有此，亦复难能。读绣桥此作，当日深闺琴瑟之欢，约略可见，而知世在承平，士耽风雅；洎于丧乱，琐尾流离，逸致高情，遂成绝响矣 。”
又程淑集《苏幕遮》：“柳阴凉，兰棹举。南北东西，南北东西路。恰是去年今日去，芳草连天，芳草连天暮。 燕初啼，莺正语，似说相思，似说相思苦。梦断彩云无觅处。门掩黄昏，门掩黄昏雨。”汪渊于集词后作跋：“内子从余校注久，所见词集多，因有所得，效香雪庐堆絮体成《苏幕遮》一阙，索余和。余卒未有应也。久之，始得‘柳供愁’云云一首，戏语曰：‘甘拜下风久矣！女相如幸勿相窘也 。”
萧继宗对程淑此阙评到：“此其夫人程淑之作，其中八句相重，往复回还，似补语意之不足，已极文字游戏三昧。妙在其他各句，配衬得宜，如‘柳阴’‘兰棹’，以示‘路’之‘南北东西’；‘芳草连天’，应上句‘去’字，而补一‘暮’字以应‘去年今日’。以下各句，其细腻类如此。盖连集数重句固难，配衬他句，亦复不易也。想汪氏此书之成，其得力于内助者，必不止于校注出处已也 。”由此可见，程淑才情之富赡，心思之细腻，汪渊难以匹及，在《麝尘莲寸集》中，程淑不仅仅为校笺出处而已，其协助汪渊成此奇书，理应居功。
《麝尘莲寸集》于光绪年间刊出后，1978年3月，经萧继宗评点本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首次在台湾出版发行；1989年2月，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许振轩、林志衡夫妇合作点校本由安徽文艺出版在大陆出版，经评点或点校的《麝尘莲寸集》相继出版，使得埋没了半个世纪的奇书重放异彩，而程淑非同凡响的才情逐渐被世人所关注。
1978年版《麝尘莲寸集》
按，关于萧继宗为《麝尘莲寸集》的再版，有着一诺三十年的佳话。萧继宗字干侯，自署友红轩主人，晚号信天翁，湖南湘乡人。学殖深厚，雅擅诗词，为现代著名的古典文学名家。著有《友红轩词》《友红轩词话》《实用词谱》，评点校注《花间集》，评定《麝尘莲寸集》。抗战期间，萧继宗来屯溪主办《皖报》，与安徽耆老汪渊门生歙县人江暐、合肥高寿恒多有往来。其后，高铁君代为时任安徽省参议会参议长江暐向萧继宗转交《麝尘莲寸集》一书，希望设法出版。此后因动乱，一直未能兑现。
1945年抗战胜利，萧继宗返回南京，任职中央日报社，发表《文章游戏之奇观》长文，用以介绍《麝尘莲寸集》，引起友人朱兴良的兴趣，特地至南京借阅。其后又因兵荒马乱，而书不在手边，再版的事，也就更谈不上了。大陆解放，萧继宗去台湾，所著稿件及出版品皆不敢带出，而这部被萧继宗称为孤本的《麝尘莲寸集》却因朱兴良的借阅被携至台湾，于1952年璧还原主。萧继宗为免生意外，请僚属柳作梅缮写副本一份，又请许世英、于右任题佥。因民生艰难，此书又曲高和寡，虽经不少努力，还是难以出版。
其后，萧继宗与主编《大华晚报珠林版》的安徽人江絜生谈起出版《麝尘莲寸集》之事。江絜生力劝其将原书重加校订，并将书中作品逐一加评，由《珠林》发表，算是非正式地再版。于是，自1958年9月17日始，萧继宗在大华晚报所开投的《琳林》版上逐期刊登评点《麝尘莲寸集》文章，每期一首，其短调者为二、三首并刊，每星期的一、三、五刊出，直至1960年5月27日最后一首《望湘人》登出，才得以完竣。
然而，萧继宗觉得没有正式出版，对江、高二老的诺言仍不算实践。直到1977年萧继宗辞去东海大学教职，去台北担任国民党职，次年才由联经出版社正式出版，完成了萧继宗三十多年的承诺。1978年2月，萧继宗在所撰序言中说道：“现在，书总算出版了。我总算了了我多年未了的心愿。我给它重新校阅，订正，批评，总算使汪氏花了一生心血之作，其精光巧思，能够豁露于无数读者之前 。”《麝尘莲寸集》的最后两阙为《望湘人》，而萧继宗为湖南湘乡人，冥冥之中，缘分前定，故萧继宗作跋云：“本书集句者、校注者、原藏者、转授者、携带者、属评者，以及此次再版督印者，无一而非皖人，独余为湘籍。顷校稿至终卷，见所集以‘望湘人’二调殿尾，此书之有待而传，若有宿缘者然，校竟，为之掷笔一叹 ！”文人遇合，千古奇缘，堪称佳话。
又汪渊、程淑之孙汪羊，字一苹，别号老铁，精诗词，工书画，尤擅金石，有闲章“四全小艺”。曾为屯溪工艺美术研究所工艺美术师，与安徽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许振轩为忘年交。1986年春节期间，汪羊将其祖父遗著多种托人捎给许振轩，嘱其推荐出版。许振轩觉得《麝尘莲寸集》确为奇书，为其生平所仅见，于是推荐给安徽文艺出版社。当时责任编辑歙县人许宗元建议标点和校勘，以提高书稿质量及便于一般读者阅读。许振轩把意见转达给汪羊。汪羊因年高体弱，点校之事，力不从心，许振轩“为了忠于朋友嘱托，不负出版社美意，以及让这颗被长期埋没的明珠重放异彩”，便同其妻子林志术担任标点和校勘的任务，1989年2月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
1989年版的《麝尘莲寸集》
点校既毕，才获知台湾萧继宗评订的《麝尘莲寸集》已由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不由深为感慨：“萧先生的评订本有评订而无点校，我这本点校本有点校而无评订……要是能与萧先生合作，出一本有点、有校、有评的《麝尘莲寸集》，为海内外此书爱好者提供一本更为完美的本子，那该多好 ！”然而，点校本《麝尘莲寸集》不仅见证了许振轩与汪羊那“钟俞山水合，管鲍腹心知”的友谊，更是汪渊、程淑与许振轩、林志术两伉俪在百年之后的神交契会，当不失一段佳话。
（作者系歙县人，安徽省徽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