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国金
第1032期
四、又一高峰
此处沿江而上,溯源十几里就是山岗窑址群遗址。它应该是德清窑青釉的延续。山岗所出青瓷,釉色莹润,胎骨坚致,胎釉结合紧密,吸水率低,瓷化程度极高,釉色苍翠,釉层均匀,浑厚滋润,如冰似玉,造型修长,式样优美。在装饰处理上仍以素色为主,同时有新颖的釉下点彩出现。追求釉色之胜,器型也更加秀美。五代南唐风格很明显,同样是执壶,大多是青釉、长流、束腰修颈,明显区别于小河口古窑址的短流、宽腹、黑釉。足以说明该处窑址晚于小河口窑址,器形接近于五代,北宋。任何一种纹饰都不是凭空而来,也不会无端消失,它必然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同在一个区域,不同时期,体现了典型时代特征,但又有窑系的传承。
此时的器物明显优于其他窑口,出现了釉下彩,并有一些文字符号的纹饰,如壶把上有“千秋万岁”款,或“吉利”款等。壶身有“节节高”等装饰。除平足外,一般都通体施釉,釉水青翠欲滴,晶莹剔透,手抚之有冰洁玉清之感。山岗窑址群的瓷器,可以说是“宣州窑”的一个顶峰时期。
一个窑系的诞生有三个必要的条件,一是要广袤的松树林,这是必不可少的燃料,也只有松树枝才能让窑温达到1200度以上。二是要有瓷土。三是有河流。最好靠近或能直达黄金水道,这是水运时代的运输干线。这一片土地三者兼具。剩下的就是窑工了。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去。南唐之时中原战乱,偏安一隅,相对安宁,中原窑匠纷纷避难于此,也带来了治窑技术的交流和提升。
黄矞的陶瓷专著《瓷史》说:“宣州瓷窑,为南唐所烧造,以为供奉之物者,南唐后主尤好珍玩之。”说的大概就是现在的山岗古窑址群中所生产的精品。
在山间走一遭,所到之处,全是残碗断壶及生产的模具。其中叠烧堆积在一起的瓷碗最为普遍。现在在窑址仍可捡拾到“千秋万岁”之类款的执壶残件。遗址中的器物,即窑址器,是古代窑工就地抛弃的残次品。不是缺釉、残损就是烧结,绝难找到一件没有瑕疵的器物。完美的器物也有,要么在河底,要么在码头。但残件自有残件的乐趣。一位很有情趣的朋友在山岗下面的茆市湖,幸运地捡到一碗一壶。虽皆有残缺,但通体清翠欲滴。置于书桌,壶植青浦,碗作水盂,真有“闲情聊自适,幽事与谁评,几上玲珑石,青浦细细生”的韵味,引得人好生羡慕。
因新冠肺炎去世的天才画家,湖北美术学院教授刘寿祥,生前也是宣州窑的忠实粉丝。他的静物画中有不少“宣州窑”的唐代酒壶的身影,这让他的水彩画更加蕴含了东方的文化因素,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情调,直指人的灵魂。
五、宣州官窑
小河口和山岗窑址群附近,包括固城湖周边如黄泥宕,狸头桥及水阳江左岸的东门渡窑址生产的是一种极为粗糙的瓷器,代表器型应该是“韩瓶”。这种器型产量特别多,年代应晚于小河口和山岗古窑址群。在宋至明期间。有许多窑口在修路时被挖开,里面有成百上千没有出窑的瓷瓶,粗糙不堪。按照一般的规律,后代的产品应优于前朝,事物是向前发展的,技艺,质量应越来越好。但在瓷器上却不是这回事,一个顶峰过去后,却很难再逾越,有的同样的窑系,衰落期的产品和顶峰期大相径庭。韩瓶就是这样的。它是一种小口、鼓肩、修腹、平底的陶瓶,也是狸桥地区最多见的古窑器。
在东门渡古窑址群发现有刻“宣州官窑”款器物。曾引得许多人揣度。嘉庆《宁国府志-食货志》载明代贡目十二,其中有“官瓶”一目。
那么,宣州窑到底是官窑还是民窑?实际上它署官窑款的产品远没有有些无官窑款的精致。其实,官窑不是不计成本追求品质的御窑。在宣州窑址群两个高峰期的瓷器,恰恰没有“宣州官窑”款,赫然戳有宣州官窑款的则是与当时的酒类专卖制度有关,或民造官用,或官搭民烧。
在宋代,酒是官府专卖的商品,这种制度即“禁榷”,是朝廷财政的重要来源,酒的酿造、贩卖为官府严格掌控。那么,酒瓶的烧造,同样也是在酒务控制下的窑场进行。“宣州官窑”款酒瓶的意思就是宣州酒务控制下的窑场所生产的。
其实自汉以后,代有酒禁,宋法独严。犯私麯多者,罪至弃市。宋洛阳人柴巽任左殿直,就在宣城属镇符里(今东门渡)总辖酒税。
南宋前期,军队专擅酒利,也是普遍情形。南宋“中兴四将”韩世忠、岳飞、刘光世、张俊的军队,均有可能酿过酒,也卖过酒,卖酒当然要有酒瓶,朝廷曾把金宝圩对面的永丰圩(现属江苏省南京市高淳区)赐给韩世忠作为私有,韩就地酿酒赚取军费就顺理成章了。酒酿成后要有酒瓶灌装。制作酒瓶的窑厂当然愈近愈好。也有一种说法,这种瓶之所以叫韩瓶,是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的背嵬军行军时的水瓶。近人邓之诚《骨董琐记》设有“韩瓶”专条记之。
韩瓶有大有小,大的约产自北宋末年,到南宋就越来越矮小。酒是论瓶卖的,酒瓶变小,官府的利润就变大了。水阳江开卡,在原卫东街的上街头发现一个堆满韩瓶的仓库,几千个,这大概就是当时的酒物专门店了。也有人说这里是管家槽坊的原址,也就是现在白酒生产的明星企业驰名全国的安徽宣酒厂的前身。
又越千年。
宣城县二轻局于1962年在水阳江畔的小河口创建了地方国营企业性质的窑厂,这应该是新时期的“宣州官窑”。高峰期有工人200多。目前老窑厂的工人还有60人。最后一条龙窑坚持到2000年左右才熄火,如今依稀可见。现在已是荒芜一片,茅草丛生。上方就是狸桥镇东云村村部。
六、古窑兴衰
相传许旌阳来到符里镇(今东门渡)游山南,于窑旁置铁符,断自符以东是地当出至宝,其土可以陶埏为器,贸易泉货金帛,与宝无异也。今窑皆出铁符之东。
宋建中靖国改元,左殿直柴巽,总辖酒税,在符里镇建了一座许真君祠堂以示纪念。
如果许真君是得道之前来的宣州符里镇,那么,宣州设窑烧造应不迟于晋代。
2019年秋叶渐枯之时,当地文物信息员,资深宣州窑研究者宣城宣州窑研究会秘书长周善喜,在原东云村境内发现了两处有成堆的麻布纹陶片。从纹饰、质地、残片的造型及窑具窑烧土初步判断,这是两座完整的汉代古窑址遗址,最晚也要到东汉。且据他向区文物局的工作人员介绍,这方圆不止这两处类似古窑址。如果成立,水阳江畔的这片区域烧窑历史又将向前延伸数百年。这在全国还没有先例。
那么,宣州窑又是如何走向消亡,最终一层层蒙上它的面纱的呢?
周善喜认为宣州窑的没落与水系的改变和水位的提升有关。
水路相对于古窑址来说就是财路、活路。从这个意义上说紧靠水阳江黄金水道,成就了这片区域窑瓷业的发达。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洪水也让这片区域窑瓷业转移直至消失。
2014年水阳江开卡出现了河底挖宝。同样,2014年牛儿港节制闸建造时那三口古井和一大片堆场也在河底。
有一种可能,唐朝末年,宁国节度使杨行密,为争夺地盘,与淮南节度使孙儒混战。《宣城县志》杂志载:景福元年(892年),孙儒攻杨行密于宣州,有黑云如山,浙下坠于儒营上,状如破屋。占曰:“营头星也”。后儒败死。杨行密的部将石濛在胥河之上创筑“鲁阳五堰”,利用胥河以运军粮,水位抬高,小河口古窑址和堆场被水淹没而废弃,窑厂向上游山岗茆市湖方向迁移,就形成了后来的山岗古窑址群。
500年后。明正德七年(1512),为绝苏锡常地区水患,东坝坝基再次加高三丈,汛期,水阳江南来滔滔洪水不复东行,造成宣城、高淳、当涂诸县大批圩田沉没。同时也切断了宣州古窑址通太湖流域的便捷水道。
也就是,唐末的战乱导致了小河口古窑址沉没于水下。明正德七年,东坝加高三丈,水阳江固城湖水域水位再次提升,至此,每逢汛期,宣州窑窑口大多受洪水的淹没,不复兴旺。这里只是我们的一个推测。期待着有关部门和研究者的跟进。
当然,如今,历史真相已很难一下子作出定论。宣州窑的神秘面纱,只是被掀开了一角,千年的冰山仍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等待人们去发掘。这是历史财富,也是现实的挑战。
从已知的窑址作出符合逻辑自洽的判断,也是追究历史真相的一种方式,即便有一天对其中一座完整的古窑址进行一次全面的发掘,在当前历史材料非常匮乏的前提下,也不能一下子复盘宣州窑的本来面目。
留下疑问,充满未知,反而能吸引更多宣州窑研究者乃至历史爱好者,更加关注这片神奇的土地。它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课题,我们可以从窑炉作坊的构建,文化层堆积,探寻原料产地及窑址周边环境对窑业生产的影响。从人文技术条件,销售路径市场,甚至中外交流,了解当时人们的生产生活及经济文化社会发展状况,等等。著名的古窑址研究专家李广宁,张勇等曾多次来到这里作田野调查和研究,并全力推进了宣城宣州窑研究会的成立。
七、待解之题
爬上堆满瓷片的窑址,翻检着一片片静躺了千年的古瓷片,仿佛翻开一页页封存多年的线装书。细风和煦中与先人的智慧和往古的社会文明相触碰,无声的交流和沟通,不知不觉开启了久已关闭的心扉。对曾经历过火与土洗涤的这片土地,由然而生一份敬意和眷恋。
从这里,一捧土,千淘万洗,千锤百炼。借助火的威力,又装上木船,扬帆碧波,踏进每个家庭的厨间庭堂。有的甚至驶过蔚蓝的大海,远航到大洋彼岸,不能不让人神思飞扬。
在这里,可以充分领略每一片瓷片的独特魅力,在悠悠逝去的岁月中,找寻古人的印记。
试想,我们可否绘制一张水阳江畔窑址图,给人一个明确的空间概念。人们可以凭着这张图,用GPS导航找到一个个曾经烟火熏天的窑包。让历史走进现代人的生活,为人们的休息旅游、猎奇探险、田野研究与古人的艰辛生产搭建一个连接的平台。当然文物部门也要多设置一些文物信息员的公益岗位,发动群众加强文保力度。
明月不染沧桑之迹,草木应知世事轮回。细细的品味中,有可能,历史的火与土的燃烧会把现代人长居水泥森林的身躯弄得激情沸腾,生出高山仰止之思。
因为每一个遗址和随之出土的件件器物,都是先人们在此活动的见证。不仅为我们了解当时的窑口生产情况,揭开宣州窑的神秘面纱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和可靠的实物依据,走进一步,也许就是我们找到贴近自然,对话先贤的切入口。
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曾经说过:只有艺术品才能证实,在时间的洪流里,人类确实发生过一些事。
这是我们今天,无论是寻古访幽,还是历史研究,走进这片土地,去触摸古宣州窑那一点点的余温,最有文化内涵,也最有意义的诠释。
宣州窑在中国两千年的瓷器历史长河中,曾经辉煌的存在,现在不够璀璨夺目,是因为神秘的面纱还没有真正掀起来。我们期待着。
(作者系宣城市宣州区政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