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国金
第1132期
岁月静好,山上的植被郁郁葱葱,成堆的瓷片上栽了李,梨,桃,杏等各类果树。春天,桃红李白,煞是好看。冬天到来,草木枯萎,俯首翻捡,说不定一件唐代或宋代瓷器残件就跃入眼帘。这是一片净土,虽然紧依水阳江,因水路时代的逝去,此处已远离岁月的喧嚣,没有被大面积的损毁,直到今天,几百座古窑址依然待字闺中,静静地深藏在窑林草丛中。目前经宣州区文物所已勘测登记在册的就有70多座。
踏上山岗,当我们面对奔流不息的水阳江水,思索着我们从哪里来,尝试去解读人与自然奥秘之时,发现我们的先祖们是如此低调地躬身这片热土。用精巧的双手创造了工业文明的璀璨之花——宣州窑。
一、低调的古窑
在这里,通往田间的道路都是陶片铺成,沟塘间散落着陶瓷匣钵,退水后,可见水沿有厚厚的陶瓷碎片堆积土中。浅山丛林绵亘几十里,窑火遍地。龙窑两侧,堆满了陶瓷碎片,处处是残器。如今在狸桥镇境内如“西窑冲”“南窑冲”“上窑”“下窑”等地名依旧沿用。
山上的树肯定是不止换了一两茬,河里的水是奔流到海不复回。这山川之间原来曾经沸腾着的火热的故事令人遐思。触目情深,窑温尚存。透过这绿水青山背后流转的岁月变迁,多少人试图拂去尘埃,让宣州窑历史的真容一点点地展现到我们眼前。
可惜,一个延续千年的工业活动,一个在全国层面都有产品交流的古代工业园区,居然找不到详实的文字记录。
民国时期黄矞的陶瓷专著《瓷史》载:“五代数十年间有瓷窑可考者有五,曰:耀州窑、郑州窑、宣州窑、南平窑、越州窑。”这大概是对宣州窑全名最早的记载。唐宋元明清的文献记载宣州窑的史料更是及其匮乏。
今天,在我们看来,每一块瓷片都是宝贝,每个窑址都是历史文物。这一片古窑址简直就是庞大的工业园区。但在古代文人眼里,却是视而不见。
唐代的李白弛一片白帆路过这片青山绿水,挥一挥衣袖没有留下一片云彩。宋代的周邦彦曾羁旅水阳古镇,关心的是江上捕鱼的渔郎和水边浣纱的少女,没有俯下身段去附近的窑厂和窑工嘘寒问暖。
梅尧臣,唐汝迪,钟震阳这些赫赫有名的地方乡贤,吟诵中也没有聚焦这一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热土。他们同样无视岸上熊熊燃烧的窑火。
搜寻了附近几家大家族的家谱,也没找到关于宣州窑的只言片语。
剩下,就是宣城明代榜眼汤宾尹编纂的《宣城右集》中,有先贤章国光的《许真君祠堂记》里“其土可以陶埏为器……”的寥寥数语。据说汤宾尹还编纂有《宣城左纂》。专记人情逸事,物产掌故,想必有宣州窑的记载,可惜,书已不传。
面对如此窑烟袅袅,舟帆蔽日的繁荣景象,为何古籍不载,文人不吟,乡贤不记?
或许只有一个解释,古人认为制瓷烧窑,就是底层民众的营生,不值一记!
这就难怪宣州窑一直以来藏在深闺人未识,外面专家也不知。正如《景德镇陶录校注》称:宣州,今安徽宣城。明代烧造瓶之类的贡瓷。窑址迄今未发现。安徽省博物馆前几年在宣州窑藏品上直接标明是长沙窑。南京博物院至今还把宣州窑放在长沙窑展柜。
二、掀开面纱一角
一个让宣州窑崭露真容的机会出现了。
2014年下半年,水阳江综合治理工程下游正在开卡。
这个寒冷的冬天,它为宣州窑以一种非常的方式揭开了朦胧面纱神秘的一角。虽然2012年宣州古窑址群已被安徽省命名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当时水阳江底农民挖宝的消息上了各大新闻网头条。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好奇者齐聚水阳。唐代文化层大量文物被盗挖,当地政府和文物部门在公安的协助下进行抢救性发掘,共挖掘唐代宣州窑藏品达300多件。瓶罐,执壶,水盂,粉盒,瓷砚等等,有生活器具,有文房用品,不一而足。一批唐代陶瓷在河底显露真容。
千年的岁月沧桑,丝毫没有损坏它们的滋润光泽。那融合着山水之色的青绿,大自然灵魂之色的黑釉,依然像一泓流着绿波的清泉,熠熠生辉,宛如刚出窑炉。有人说,这说明水阳江水千年来没有受到工业化的污染,PH值处在正好呵护瓷器不受侵淫之点。我认可。但我还是觉得,宣州窑当年的制瓷工艺无论是选料,拉坯,打磨,上釉,焙烧都已十分成熟和稳定。尤其是烧造施釉等技艺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与此同时,在同一文化层也发掘出一批长沙窑的瓷器。有贴塑,题诗的执壶,有点彩的水盂等等。还有一些越窑、定窑的瓷器。说明了此处已然是繁华江南的一个瓷器交流的集散地了。
由于开卡发掘的面积和区域有限,对于当时的生活生产场景只能是管中窥豹,还不能完全描绘或复原出当时人的活动状况。不过,即便是惊鸿一瞥,也让我们领略了一千多年前的先人,在这片土地所创造的文化辉煌。
三、大唐风范
距离水阳古镇开卡施工现场向上游不到5公里处。2014年也正在建造牛儿港节制闸。这是水阳江水东向流往固城湖的一条河道。河底卫东圩的大圩角圩埂下露出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黑釉大罐,每排有四到十层之多。人们判断这就是小河口古窑址的成品堆场。整条圩埂全建在这片堆场上。因圩堤是圩区的生命线。文物部门一直没有进行发掘,也没人敢动。在堆场旁边的河底,发掘出连排的三口古井,彼此相距不到60米。有一口井中掏出28件唐代的瓷器。
卫东联圩是1975年由13个小圩口连成的。老牛儿港河也被圈进了圩内,此河在光绪县志上记载有五条渡口。水阳江水在小河口处,一分两支。一支经龙溪流黄池河入长江。一支由牛儿港过固城湖经胥河入太湖。附近就是东晋咸和初年在宛陵县北部侨置的逡遒县(约327年至589年)。现在建节制闸的位置是新牛儿港,应该是古人的生活区,故有三口古井。
宋人说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永的歌谣,这里虽没歌谣,却有大量精美的黑釉两系大罐,大口唇沿,宽腹平底、釉水肥润,很明显这是一批唐代的典型器,且应是盛唐时期的器型。每一件都洋溢着大唐盛世的气息。
当年这些大罐想必是用来装酒的酒坛。元朝以前蒸馏技术还没流行,李白斗酒诗百篇所饮之酒只相当于我们今天家乡酿的米酒,品质上较为接近宣城青草湖黄酒厂的黄酒,酒精度数不高,所以才有许多海量的英雄诗仙出现。
它们在这江畔堆放了千年,宛如刚出窑的新器,质量之高,产量之大,销售之广可想而知。这些瓷器为何静静地躺在这儿?是什么让它们突然封存,是何种力量让这几口井“沉入河底”?战争?瘟疫?人口的锐减?沧海桑田,历史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疑问。
在美国的克里夫兰大学博物馆藏有一件宣州窑釉下点褐彩注子。唇口,刀削八方短流,鼓腹平底,假圈足,釉色晶莹透翠,明澈如冰,温润似玉。典型的唐中期以前的器形。十分精美。据判断就产于此处。
这里就是小河口古窑址群。河道上面的村庄叫小河村,已探明有十多家完整的唐代古窑址。生产的大部分是黑釉的大罐和大执壶。黑瓷在广大瓷器研究者中,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而小河口黑釉瓷可以说是继德清窑黑釉的又一个顶峰。它们之间是否有传承关系值得深入研究。特别是它的黑釉大罐,器型硕大,胎体厚重,色黑如漆,圆润肥硕,平底半釉,器型规整大气,通体散发着大唐王朝的高贵气质。是继德清窑黑釉鸡首壶后的又一黑瓷中的顶峰之作。在中国瓷器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
宣州窑研究会副会长孙玉牛讲了一个他和四个黑釉大罐的故事。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清明节,河干水浅,他到山里上坟回家,跨过牛儿港上的一条小溪,见溪边被水冲出一只黑釉罐子,他就用树枝掏了出来,一连掏出了4个完整的黑釉大罐。这罐明显地和我们现代的罐子不一样,平底宽腹圆口,十分规整,釉水肥润,宛如新的。心想这东西带回家可腌咸菜。就搓了两根绳子把罐子挑回去了。见到隔壁二婶,就送了两个给她,自己留了两个。若干年后,发现这东西是文物,一天回去问婶婶罐子还在,婶婶说,一个腌了菜在厨房。一个在外喂鸭子,被人两元钱买走了。他说,当时几乎家家门口喂鸡喂鸭的都是古窑上的老瓷器。
小河口古窑址群,烧造的瓷器,品种已十分丰富,有生活实用器的灯盏,碗餢。有文房用具的水盂,瓷砚。也有娱乐用的腰鼓。最多的是和酒有关的酒坛和执壶。器形普遍硕大精美。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物质的丰富,社会的富足。因为唐代的宣州是上州大郡,与润,越,苏,杭同为江南五大中心城市。
可以想象,当年卫东联圩还没有圈起,立于河口村的塌山,两岸景观,炉火连天,清风徐徐。放眼望去,沙鸥翔集,碧波浩渺。水阳江,作为连通丹阳大泽与太湖流域的黄金水道,帆樯林立,百舸争流。码头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片繁忙的景象。正所谓“万杵之声殷地,火光烛天,夜令人不能寝“。
(作者系宣城市宣州区政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