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达清
第1154期
嘉庆《宁国府志》卷十四记南陵县寺观,有:
开化寺,在县北二里,唐为安贤寺。水池围绕,松萝郁茂,旧名谢家池。杜牧诗:“谢家池上安贤寺,面面松窗对水开。莫道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
显然,嘉庆《宁国府志》的这则史料出自《南陵县志》,嘉庆《南陵县志》卷四《营建志坛庙》记曰:
安贤祠,在开化寺后,旁为谢家池。杜牧诗:“谢家池上安贤寺,面面松窗对水开。莫道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
《宁国府志》与《南陵县志》的记载虽略有出入,但其基本意思一致:唐时,南陵县有座安贤寺,杜牧曾来此游赏,并作有诗。嘉庆《南陵县志》卷十五《艺文志》直录此诗,题为“安贤寺”。
然遍查杜牧的《樊川文集》,并未录有此诗。杜牧曾于大和四年(830)随沈傅师至宣城,任宣歙观察使幕,大和七年(833)离宣城,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辟,为淮南节度判官,充监察御史里行;开成二年(837),杜牧再入宣歙观察使崔郸幕,为团练判官,充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开成四年(839)离宣赴京。杜牧两度在宣为官,前后凡五年有余,完全有可能多次去过辖下的南陵县,游历过安贤寺。那么,这首《安贤寺》诗是不是杜牧的佚诗呢?
其实不然。北宋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卷九、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下、江修复《江邻几杂志》(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五引),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吕祖谦《皇朝文鉴》卷二十七、嘉泰《会稽志》卷七,均明确指出这是吕夷简的《天花寺》诗,只是字句略有不同。其中,吕希哲、吕祖谦均为吕夷简后人,其言当可凭信。
贺家池上天花寺,一一轩窗向水开。
不用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
贺家池,即绍兴的镜湖。天花寺,一称天华寺、天华院,“周广顺三年建,号无碍浴院,至道二年十一月赐名天华院。”(乾隆《绍兴府志》卷三十八)吕夷简庆历元年(1041)致仕后,“常慕东南山水佳胜,寓雁(荡)山”( 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九五),《天花寺》诗当作于此时。
那么,吕夷简的这首《天花寺》诗,怎么会挂在杜牧名下呢?
北宋蔡宽夫《诗史》:“江邻几言‘孟郊死葬北邙山’,非退之诗也。‘贺家湖上天花寺,一一僧窗向水开。不用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此吕文靖诗也。”(阮阅《诗话总龟》卷二十九引)可见早在北宋时,吕夷简此诗已经被冠在别人名下了,只是《诗史》中没有明言其人为谁。
到南宋时,龚颐正编《芥隐笔记》,已经明确将其归入杜牧名下:
诗中用“爱闲”字。多病爱闲,始见《南史王俭传》,乐天有“经忙始爱闲”,刘梦得有“功成却爱闲”,杜牧之有“爱闲能有几人来”。
或许杜牧确曾作过“爱闲能有几人来”之句(这可能是后人将此全诗归入杜牧名下的根本原因),吕夷简作《天花寺》诗直用其成句,亦未尝不可,若是四句全用,那就不是借用,而是盗窃了。清人平步青在他的《眠云舸酿说》诗话里论及“爱闲”之典时说:“杜紫微‘爱闲能有几人来’,俱用其语,吕文靖题《天花寺》诗又用紫微,……则文靖直盗窃小杜,文裕考之未广也。”(《霞外攈屑》卷八)这就不免过于武断了,吕夷简好歹也是北宋名臣,断不会犯此低级错误。文裕,即陆深,明代诗文大家,去世后谥号“文裕”。他在《春风堂随笔》里,也是把《天花寺》的著作权归属吕夷简名下的。平步青讥讽陆深“考之未广”,殊不知正是他自己才有此毛病。
《南陵县志》嘉庆以前的版本笔者未见,不知其内容沿袭情况。从《宁国府志》的编纂情况来看,嘉靖《宁国府志》卷四只是说:“开化寺,县北二里,唐时建,旧名安贤。古诗:‘谢家池上安贤寺,面面松窗对水开。’”并未直陈此二句为杜牧诗。万历《宁国府志》卷五:“开化禅寺在县北二里,唐为安贤寺。水池围绕,松萝郁茂,旧名谢家池。有诗云:谢家池上安贤寺, 面面松窗对水开。不用闭门防俗客, 爱闲能有几人来。”也未系明作者为杜牧。紧随其后,编者已怀疑此诗与南陵无涉:“余尝于别籍中见此诗云‘贺家池上天花寺’,非此寺也,存之备考。”可惜的是,万历《宁国府志》的编者没有加以系统的考证,后人也未对此语引起足够的重视,反而到了编写嘉庆《南陵县志》《宁国府志》时,直接坐实全诗作者为杜牧了。
其实北宋以来,将吕夷简《天花寺》诗系在他人名下的,不止仅有此例。如,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卷十五,就收有明初人木青的《太素轩》诗:“盘陀石畔看云屋,一一轩窗面水开。不是避门妨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除首句不同外,后三句完全抄袭吕诗,只是不知道是木青本人作伪,还是后人传抄致误。
吕夷简画像
上世纪八十年代,复旦大学陈尚君先生在编辑《全唐诗续拾》时,也未加考证,即据民国《南陵县志》卷四十二,将此诗辑为杜牧佚诗(见《全唐诗续拾》卷二十九)。钱锺书先生在阅读《全唐诗续拾》后,即加按语指出:
《老学庵笔记》载吕夷简《天花寺》诗,明本书袭之,牧翁不知,选入《列朝诗丙集》。此诗亦吕诗作贼,徐氏为所欺耳。(《钱锺书手稿集》第十册)
钱老之意,正是因为吕夷简借用了杜牧“爱闲能有几人来”的成句,才使后人完全将《天花寺》的著作权归到杜牧名下。古人由于条件的限制,在诗文的传抄过程中,常常会出现张冠李戴的情况,这就需要后人细心的考订,否则,即使学富五车如钱谦益辈,亦难免“为所欺”了。
(作者系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