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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冲《离骚经解》的儒学阐释
来源:《宣城历史文化研究》微信版 作者: 发表时间:07-20 17:35

吴利妹

第1176期

(本文原刊于《云梦学刊》第39卷第4期)

内容摘要:梅冲《离骚经解》的儒学阐释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一、本孝作忠;二、正己正人;三、大人格君;四、以身殉道。梅冲以儒家学说阐释屈原的思想和行为,观点鲜明,自成体系。梅冲的儒学阐释不一定符合屈原的实际情况,但它是清代楚辞经学阐释的重要内容,反映出清代楚辞经说的一些特征。梅冲以儒学阐释屈原及《离骚》,有助于加强《楚辞》的经典地位,有利于《楚辞》在清代的发展与传播。

关键词:梅冲;《离骚经解》;儒学阐释;本孝作忠

清嘉庆年间宣城人梅冲作《离骚经解》,[1]在楚辞学界关注不多,未能引起重视。但它是清代为数不多以经学阐释为主的楚辞学专书,在《楚辞》经学阐释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梅冲以儒说阐释屈原的思想和行为,观点鲜明,如其《自序》曰:“屈子之志,比干、夷齐之志也。其修己事君,正己正人,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则孔孟之学也。一篇之中,反复参究,除舍生杀身而外,无可自安焉。盖义精仁熟矣,而曰未学于北方也哉?”驳斥朱熹论屈原“不学北方”之说,认为屈子是真正的孔孟之徒。梅冲受到李光地《离骚经注》、[2]方苞《离骚正义》[3]的影响,以儒家学说来阐释《楚辞》,反映了清代《楚辞》经说的一些特征。本文就这些问题展开论述,以引起学界关注。


一、本孝作忠

梅冲《离骚经解》提出“本孝作忠”的思想,其自序曰:“本朝方氏望溪《正义》,张氏松南《节解》,为能得其大意。张氏更详,而逐节平衍,亦未能会其神明,揭其奥蕴,屈子之真,仍未得也。兹为明画段落,曲批窾会,词不厌烦,并不避俗,期文之明,以明屈子之心,而得人子人臣之道焉。”梅冲在评价前贤的基础上,指出屈原得“人臣人子之道”,并进一步指明:“其为道,则在本孝作忠,先自治然后治人。以尧舜三王所以为君为国,厚责于己而责难于君,正君心植人才,得古圣事君之大端矣。”所谓“本孝作忠”,即以孝为忠、忠孝为一。梅冲认为屈子身上,体现了忠孝一体的特征。

儒家学说里,忠与孝是连在一起的,如明黄文焕《楚辞听直》序言:“五经均劝人以忠孝。”[4]儒家经典里“事君”与“事父”往往同时出现,如《孝经开宗明义第一》:“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5]又如《论语阳货》:“子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6]185《论语学而》:“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6]5再如《礼记丧服四》:“资于事父以事君。”[7]548出则事君,入则事父,成为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忠孝理想的范式。

梅冲即以这种理想范式来做阐释,如《离骚》首节梅冲论曰:“屈子之事,不死则去,而所以必死者,以无所去之义故也。首明与君共祖,世有令名,与国同休戚,不能舍而他适之故,即定于此。不是漫叙世系,次节重序父命,而别解名字之义,以见己之必精体力行,终身持守不变,有以善成斯义,方为不负父命,尽忠所以尽孝,此骚经之本也。”梅冲认为屈子家国一身,忠孝一体,事父即事君,尽忠即尽孝,并以之为《离骚》全诗的根本。

以“忠孝”思想来阐释屈原,在明末清初比较盛行,如明李陈玉《楚辞笺注》:“屈子千古奇才,加以纯忠至孝之言,出于性情者,非寻常可及。”[8]清刘献庭《离骚经讲录》总论:“屈子即为楚国之宗臣,则国事即其家事,尽心于君,即是尽心于父。故忠孝本无二致。然在他人,或可分为两,若屈子者,尽忠即所以尽孝,尽孝即所以尽忠。名则二,而实则一也。是故《离骚》一经,以忠孝为宗也。”[9]他们的这种思想形成,主观上有时代背景的原因,客观上则是屈原圣人化过程的使然。在这个过程中,清代皖籍学者方苞、吴世尚、梅冲等,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二、正己正人

梅冲在《离骚经解》里,提出了屈原先正己后正人的观点。如“纷吾既有此内美兮”一段,梅冲论曰:“是自己本领,先自治而后治人,乃正己之学,所以为导君先路之本,即所以不可变之实也。”梅冲阐释的“正己之学”,即为儒家的道德之学,如《论语卫灵公》:“君之求诸己,小人求诸人。”[6]166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6]165《论语子路》:“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6]136孟子也继承了这种思想,如《孟子离娄上》:“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得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10]156《孟子尽心上》“反身而诚,乐莫大焉。”[10]316他们反复宣扬的正人先正己的思想,是“正己之学”的主要内涵。

梅冲在《离骚经解》里提出的屈原“正己”,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正己之德”,即反省自己的道德修为,如“悔相道之不察兮”一节,梅冲引管翼之曰:“横逆之来,君子必自反矣,况不得于君父者乎?故屈子悔其视道之不明,欲退而修其初服,至于芳泽杂糅,昭质不亏,则内省可无咎矣。盖不如是,则君子责己有不至,必如是,则自信乃愈笃矣。”论屈子现实遭遇艰难,反思自己德行无亏,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二是“正己之才”,反思自己的才能,是否具有事君治人的本领。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句,梅冲论曰:“‘朝夕’写出若不及之意,圣学‘朝乾夕惕’,汲汲孜孜,必先保其内美,而精修治,以增益所不能,而后可以言事君治人也。”所引“圣学”为《周易乾》:“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11]形容终日谨慎勤勉,不敢懈怠。梅冲论屈原努力增益自己的才能,为事君治人做准备。

梅冲以儒家的正人正己的思想来阐释屈原,几乎贯穿全篇,如其序曰:“屈子之志,比干、夷齐之志也。其修己事君,正己正人。”梅冲的这种阐释,把屈原纳入儒学的系统,冲淡了屈原反抗斗争的精神。如班固论屈原:“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12]49虽有过激但不无道理,梅冲则论以“厚责于己而责难于君”,强化屈原的“责己”,淡化了屈子的“忿怼”。梅冲以“正己之学”阐释屈原的思想和行为,在楚辞学史上比较独特,值得引起注意。


三、大人格君

这是梅冲在《离骚经解》里阐释的事君之道。梅冲在《离骚》第六节引管翼之曰:“武侯之告君,不外三语,曰亲贤人,曰远小人,曰开张圣德(笔者注:应为“听”),不宜妄自菲薄。屈子之道亦如此,法尧舜之耿介,惩桀纣之昌披,开张圣德之说也。植众芳,亲贤臣也;斥党人,远小人也。大臣事君之道不外此焉。然唯君德不开张,然后君子退小人进,故屈子以此事首归责于君听之中,此孟子‘大人格君’之学也。”梅冲把《离骚》中屈子事君之道归结为孟子“大人格君”之学。

据《孟子离娄上》:“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10]174朱熹注:“大德之人,正己而物正者也。”[10]174赵歧注:“独得大人为辅臣,乃能正君之非。”[10]174梅冲认为,屈子对君王的谏诤,就是“大人格君”。梅冲在《离骚经解》具体阐释为“正君心”,如其《自序》曰:“正君心植人才,得古圣事君之大端矣。”又如“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句,梅冲论曰:“此言己之尽诚以格君,而君心中道变易也。”又如“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余既滋兰之九畹兮”两节,梅冲论曰:“两节各八句,皆用余字起,以伤灵修。哀众芳结,明明对举,盖正君心,植贤才,是大臣第一义故……使大臣事君之道昭著天壤。”又如“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齑怒”句,梅冲论曰:“二句是己事君之正面。奔走先后,欲其君追蹑古圣王遗迹。《孟子》所谓‘责难陈善,能敬其君’者也。”据《孟子离娄上》:“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10]151这些论述在于格君心之非,达君心之道。

梅冲还论述了“大人格君”而“圣听不开”“君心不达”的情况,如论巫咸言:“巫咸之言,隐跃不发,但泛论君臣遇合之道,在矩鑊之同,果有如古圣贤好修之君,自然有合原。”巫咸让屈子耐心等待“好修之君”。又如梅冲总论灵氛、巫咸之说:“设为灵氛、巫咸之说,而己答之之词也。后人所谓‘以彼其才游诸侯,何国不容’。屈子宁不计及……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所谓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并不说父母之邦不可去,盖本无可往,说不到义之不当去也。”据《论语微子》:“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6]192梅冲引圣人之言,认为屈原在“圣听不开”的情况下,仍然要以“直道事君”,不必离开楚国。

王逸《楚辞章句》论屈原对君王的谏诤,给予崇高的评价,“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12]48梅冲以“大人格君”论之,阐释为“事君之道”,弱化了屈子的“激烈谏诤”的精神,“事君以道”应受到方苞《离骚正义》的影响。方苞《离骚正义》强调臣子以“古道事君”,对“君道”却没有提出要求,这是由方苞自身的经历所决定的。孟子的“大人格君”之说,本身就强调“君道”,“一正君而国定矣”,所以梅冲在论述“屈子格君”之时,提出了“首归责于君听”“君心中道变易”“亦愿君之及时并修也”等,论述“事君之道”的同时,也对就“君道”提出了批评。仅就此而言,梅冲以孟子“大人格君”之学阐释《离骚》,有其积极的意义。


四、以身殉道

以身殉道,是自孔子开始就有的儒家的悲剧的斗争精神。孔子曾叹曰:“吾道衰矣。”又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6]43孟子亦明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0]349梅冲在《离骚经解》里,也以这种精神阐释屈原,如其《自序》曰:“迨遇谗而废,则又反复于前世之治乱得失,以明道之无可变,而腾天入渊,千回百折,必欲斯道之上达于君。君终不寤,乃誓以身殉,而痛斥干时变道者之非,以明己之必无可他往,惟以身殉道,明道之无可变。”梅冲具体阐释屈原的“以身殉道”,包含了三个层次。

首先是“道不可变”。屈原所坚守的道和儒家一样,都是一种不可更改的理想和信仰,如“不量凿而正枘,故前修以葅醢”句,梅冲论曰:“道不可变,以此事君,虽死不变。余初固未尝误,而无可悔也。”又如“女嬃”一节,梅冲论曰:“因女嬃之言,而历陈古今治乱兴亡之故,以明道之必无可变…道不可变,而与时不合,甘以死守之,至葅醢而不悔。”同时梅冲阐释痛斥贤愚皆变的“无道之世”,如“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句,梅冲论曰:“屈子之世,非自变而从时,则万无见用之理。天下滔滔,贤愚皆变,后段所痛诋者是也,屈子欲用世而断不能自变。”又如第五段梅冲论曰:“盖不变而求进,则宜进而断不能进;变而干进,则无不进而断不可进。痛斥无道之世,仕进者之不堪如此,使第三段不可变之意,从反面激射愈透。”这些阐释皆表现了屈子坚持“道不可变”的决心。

其次是“求道上达于君”,欲能“开张圣听”,而望“君之我用”。如“求下女”节,梅冲论曰:“是君不可见,冀得君之左右而通之。所谓无人乎穆公之侧,则不能安子思也。且欲以为政,必朝有志同道合者,而后可有为。故不惮屈意求之也。”以“求下女”为求能通君侧人。又如“重华陈词”节,梅冲论曰:“而所以死者,非以己之见废也,以君不得此道,则不得用此下土,而同乱亡之辙也。然则一斥而即止,不复求所以自达,岂所以为修道哉?故曰‘不量凿而正枘,故前修以葅醢’,乃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欲效比干之以死诤,是必复求仕进,使斯道上通于君。”向重华陈词,更加坚定屈子达道于君的决心。再如“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句,梅冲论曰:“只有一死而已,然须臾未死,未尝不冀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则犹望君之我用也。”梅冲论屈子“求道上达于君”,也是表明屈子对道的坚守。

最后是“以身殉道”。道既不可变,又终不能上达于君,屈子只有一死而殉道。梅冲论屈子“以身殉道”的语言逐处可见,如“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句,梅冲论曰:“盖君虽见弃,而己竟无一腔至诚,恻怛缠绵,固结必不可解之意,婉转求达,而决然以死,屈子之心岂若是恝哉?”又如“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节,梅冲论曰:“而己之急抱告君之忱,万不能进达,又不能忍而与之终古也。”又如屈子“上下求索”无果,梅冲论曰:“正孤忠不能自已者,加此一番钻天入地、百折不磨之精诚,而终归无益,庶可以告无憾而即死矣。”又屈子“向重华陈词”节,梅冲论曰:“至于智穷力竭,必不可通,而后死方毕,以身殉道之初志也……前只说所处时势之当死,此乃言以死事君而殉道也。”

梅冲在《离骚》“乱曰”一段,综合了阐释了屈子守道、达道及殉道。梅冲论曰:“乱语直接痛快,收束通篇,别无剩义。国无人莫我知,是灵修数化、哲人不寤、党人娱乐、竞进贪婪、混浊嫉贤、时俗从流、众芳皆变之总结也。既莫足与为美政,则三段四段之正旨,守道不变,冀以中正悟君,上下求索,解佩结言,而莫非蔽美嫉妒之人之总结也。又何怀乎故都,谓死也,非谓往他国也。从彭咸之故,惟在此二者,结出莫足与为美政。屈子之心,昭然若揭日月矣。传称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者,太史公为深得屈子之心。”至此梅冲完整阐释了屈子“以身殉道”的过程。


五、结语

梅冲《离骚经解》用典型的儒家思想进行阐释,并自成体系。此外,梅冲阐释还多用儒家典故和语言,如“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句,梅冲论曰:“《日知录》:尧舜只是耿介,同流合污不可以入尧舜之道矣。非礼勿视听言动,是谓耿介。”用儒学语言解释词语。又如“麾蛟龙以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句,梅冲论曰“西皇”二字,即西方彼美之思也。意唯西周盛天子能济斯世而涉我耳。屈子胸中境界固不在孔孟以下。”再如“前望舒使先趋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句,梅冲论曰:“鸾皇先戒,凤鸟飞腾,犹孔子先以子夏,申以冉有之意。使为之揄扬作先容也。”此论出《礼记檀弓上》:“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7]308

梅冲用儒家学说阐释屈原及其《离骚》,并不一定符合实际情况,但是,《楚辞》的经学阐释从淮南王刘安开始,就从没有中断,到清代更是达到高峰。无论这种阐释是否真实可信,它都是楚辞学史上不可忽略的存在;梅冲《离骚经解》和李光地《离骚经注》、方苞《离骚正义》,共同构成清代《楚辞》经学阐释的重要内容,有助于加强《楚辞》的经典地位,有利于楚辞在清代的发展与传播;清代楚辞的经学阐释和文学阐释都达到高峰,二者有机融合,共同促进了骚旨阐说的发展。由此而言,梅冲《离骚经解》的儒学阐释,也具有不可忽略的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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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光地.离骚经注[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二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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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许登孝.孟子导读[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03.

[11]周明邦主编.周易评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5:194.

[12]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作者单位:安庆师范大学图书馆)

【责任编辑:zhangling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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