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利民
制作:童达清
中国宣纸这门古老独特的手工技艺,之所以能代代相传,成为纸中瑰宝,是因为有着无数宣纸艺人的默默奉献、不断求索。
由于多种原因,过去有关宣纸制作技艺的历史研究少之又少,就连众多造宣纸的名师名匠,哪怕是他们简单的生平,也只有少数人能在宗谱中见到只言片语。因宣纸艺人们大多识字少,更不可能留有自己的文字记述。因此,要想做好宣纸名师名匠这方面的挖掘整理工作,存在不少困难。就我采写整理捞纸名师曹宁泰个人史料的经历来说,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曹宁泰所在厂70年代的厂房
一代名师,“全国群英会”代表曹宁泰,是一位埋头苦干、话语不多的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曾去京参加了“全国群英会”,由于他不善言辞,又由于几年后“文革”的到来,使得他参会的这段历史变得越来越模糊。时至几十年后的今天,他是哪一年去京开的会,参加的是什么会,原来的同事、徒弟甚至他自己的孙辈都说不出究竟了。
我少时就听老人们说过,在上世纪的50年代,曹宁泰曾上北京开过会,刘少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还和他握过手。由于这是建国初宣纸艺人得到的最高荣誉,作为典型人物,理应要将他的史料整理以示后人。原以为在走访他的徒弟和老工人的同时,去他曾工作过的厂里调出个人原始档案进行补充,最后再去他孙子那核实完善一下就行了,哪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曹宁泰(1911年6月15日—1998年8月3日),出生于宣纸的发祥地泾县小岭方家山。因笔误也写成曹宁太,曾用名曹毛子,乳名黑倪,曹大三第二十三世孙。安徽省第三届人大代表。
他有兄妹四个,妹妹最小,他排行老二,哥哥曹宁顺、弟弟曹宁和均在十几岁时就学了检纸。据说他家上代曾是做宣纸生意的,在汉口、南京分别设过纸栈,由于经营有道而赚了不少钱,建方家山那栋两进带检纸楼的宅屋时,大洋都是从枫坑永济渡用箩筐往家里抬。
曹宁泰在八岁时,父母送他去上西山的私塾启蒙,读了三年多就辍学了。1924年,16岁的他就在本村的纸棚拜师学捞纸。
曹宁泰所在厂的工人在洗、扎皮
学徒出师后,就去柏岭坑纸棚捞纸,1927年至1935年期间,又先后在方家山、上西山、汪义坑等纸棚捞纸。自1930年开始他就一直掌帘,当时每月的工资先为九元,后增为九元六角,仅能维持生计。后来由于战乱,宣纸滞销,他和其他宣纸工人一样失业,生活异常艰难。
建国初的1951年下半年,宣纸生产有所恢复,由于他有过硬的捞纸技术,优先被招聘,先是在柏岭坑宣纸生产小组,后在小岭簪缨源洞坑属于宣纸联营处的第四生产部捞纸,1955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解放初期,在组建宣纸联营处时,他积极参与并是74户股东之一,凭借自己的技术从事捞纸工作。从最初的宣纸联营处到公私合营,再到泾县宣纸厂,他的一生都没离开过捞纸,也是全厂少有的几个六级工之一。1950年代以来他先后带了四位徒弟。他常年只知道默默无闻地埋头苦干,每天比别人早到槽屋,也总是比别人晚走。
1957年由他和曹祺宝等几位老艺人带头,通过多位捞纸技工的努力,三十年未生产过的“扎花”宣试捞成功,失传五十多年的“丈二”宣也试制成功并恢复生产。
老法生产宣纸的“袋料”
宣纸有许多品种,每种纸都有不同的分量要求,特别是一些超薄的品种如“扎花”“罗纹”等。掌帘的不但自己要技术过硬,还要引导抬帘的如何顺应自己的手势进行“一帘水”“二帘水”地操作,否则,一是因手势不合憋劲,双方都徒劳地消耗体力;二是废品率增高。“罗纹”宣别人一个班只能捞500张成品,他却能捞1100张成品。他捞出的纸,无论是什么品种,其成品的分量与所要求的分量几乎相当,且废品很少,对手工操作来说,能达到这种境界,得要多少年的“修炼”?那时还没有技术职称一说,但他是业内公认的捞纸大师。
整理到关于他去京参会并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的关键部分时却“卡壳”了。由于年代久远,少数的老工人说,只知道他去北京开过会,但不清楚参加的是什么会。分别找到他的二位均已八十出头的徒弟曹富宝、曹洪林,他们也知道师父上世纪50年代确实曾去北京参加过会议,但具体是哪一年、是什么会记不清楚了。徒弟曹洪林提供了一些重要线索,他说当年师父是同芜湖一位打铁画的老艺人一同去京开会的,姓什么不记得了,那位老艺人还送了“青蛙”和“知了”两件铁艺作品给师父。那次开会芜湖专区只有他师父和那位铁画艺人参加了,是坐火车去的。师父还说他未出过远门,那位铁画艺人一路对他十分照顾。
曹宁泰和铁画大师储炎庆在京合影
我去他生前单位档案室调出了他的档案,两份分别填写于1958年、1966年的“工人登记表”中,只字未提去京开会的事,档案中还附有一张“出席安徽省工业合作社社员代表大会简历表”,上有厂党委会“同意参加”的字样和党委会印章。
我间接地索要到了曹宁泰孙子曹一松的联系电话,和他联系上后,约定了登门时间并按时前往。当被问道他爷爷当年去北京参加的是什么会、是否受到过刘少奇等人的接见,以及家中有否和哪位领导人的合影或当时其他的什么遗证时,他说年幼时曾听他爷爷说起过,是去北京开过会,什么会已不记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周恩来总理接见了他们,和什么人一起去开会的不清楚。家中确实有两件铁艺品,一件“青蛙”在他处,还有一只“知了”在他姐姐处,什么人送爷爷的也不知道,并给我看了他爷爷留下的参加安徽省第三届人代会的合影、在北京一园门口与一位长者的合影等照片,还看到了一只铁画工艺品“青蛙”。当被问道他爷爷去世的具体年月时,他说只知道当时自己是多少岁,年代倒是能推算出来,但具体日期就不记得了。
储炎庆赠送曹宁泰的铁艺品“知了”和“青蛙”
如此这般费尽周折,别说他去京开的是什么会没查清,就连他去世的具体日期都没掌握。走访了解的结果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仔细地梳理了一下,只有走“芜湖铁画”同去开会的那位老艺人这个途径了。
我借助现代的互联网,通过百度“芜湖铁画”,了解建国初打铁画的老艺人,知道了铁画大师储炎庆这个人物,根据他的个人史料记载,北京人民大会堂安徽厅中的铁画《迎客松》就出自他手。在上世纪的50年代,他曾去北京参加过三次不同的会议。但我又拿什么来证明当年曹宁泰就是和储炎庆一起去京的呢?我又继续“顺藤摸瓜”,设法与芜湖铁画传承人、储炎庆的女儿储金霞创立的“储金霞铁画设计有限公司”网上联系上了,并将上面提到的那张曹宁泰与一位长者在北京的合影照发给他们,请他们辨认其中可有储炎庆大师,他们的答复是合影中那位蓄山羊胡的长者就是储炎庆大师,并且说这张照片他们也有,还说我发过去这张比他们的那张清晰度高。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当年曹宁泰是与储炎庆去京参会的已“铁板钉钉”毫无疑问了。
我又用排除法来比对储炎庆大师赴京参会的具体时间和内容,以便梳理出与曹宁泰参会的吻合点。储炎庆是芜湖铁画大师,全国工业合作社社员代表。他在五十年代曾三次去京参会,具体年份和会名如下:
1957年参加了“全国工艺美术艺人座谈会”,朱德委员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与会代表。
1958年参加了“全国工业合作社社员代表大会”,朱德委员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与会代表。
1959年参加了“全国群英会”,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与会代表。
刘少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群英会”代表
储炎庆参加的这三次会议中,1957年的“全国工艺美术艺人座谈会”,曹宁泰也属于工艺美术艺人,有这个可能参会,但这次会议期间朱德委员长到会并接见了与会代表,刘少奇和周恩来未到会,不符合其徒弟和他孙子说的刘少奇和周恩来接见的说法;1958年的“全国工业合作社社员代表大会”,曹宁泰是安徽省工业合作社社员代表,而非全国工业合作社社员代表,因此不可能参加这次大会,且这次大会也是朱德委员长到会并接见与会代表的。唯有1959年的“全国群英会”符合与曹宁泰共同参会的条件。“全国群英会”期间,除毛泽东主席不在京外,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基本上都出席了会议并接见了与会代表。这也就证明了为什么在走访中曹宁泰的徒弟说是刘少奇接见(还握了手),他孙子却说是周恩来接见了的不同说法。曹宁泰、储炎庆两位艺人在各自的手工技艺领域取得了不菲的成绩,他们都是作为先进生产者代表参会的。
1959年10月26日,“全国工业、交通运输、基本建设、财贸方面社会主义建设先进集体和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在京召开,这次大会简称“全国群英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这也是人民大会堂建成后的第一次大型会议,参会代表6500多人,包括了全国各条战线上的英雄模范和先进人物,其规模之大、规格之高,都是空前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宋庆龄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会议并接见了与会代表。王进喜、时传祥等传颂至今的劳模都参加了此次大会。
曹宁泰1959年有幸参加了“全国群英会”,这是建国初期,宣纸工人首次获得的最高荣誉。
这些情况都掌握以后,剩下他去世的确切日期就不难了,我专门去了一趟他的故乡方家山,在其同村族人的引领下,找到了他的坟墓,墓碑上有他出生和去世的具体日期。通过人证、物证、旁证终于收集整理出了曹宁泰这一段珍贵的个人史料。
(作者系原中国宣纸集体公司职工医院退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