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国金
微信版第1415期
01
水阳江,有时平静如镜,有时汹涌成汛,更多的时候,不声不响,清静甜淑,像亭亭的少女从唐诗宋词中婉约地走来,曲丽婀娜,缱绻悠长,夹带着两岸的青山、翠堤、圩田,伴着鹭飞鱼跃,一路悠悠静静地向北潺潺而下,悦目养眼,赏心怡情,直抵长江。两岸的故事也如汩汩流淌的江水,口耳相传,绵绵不绝。有些人,有些事,随流而去;有些事,有些人,又代代接续,渐渐地沉淀进这条江水之中。
水阳江流至下游,与裘公河合抱环绕出一片广袤的沃土,这儿就是我们的圩乡。踟躇圩堤,闯进时光的深处,常常也会闪现一个美丽的念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谁是最先踏上江边这片肥沃土地的文人?谁最先在这里刻下了文明的印记?
当然,我最先想到的还是大诗人李白。天宝十四载(755),李白55岁,夏游当涂县,有《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山水歌》。当涂就在圩乡的下游。至德元载(756),他又来到了圩乡的上游宣城,短暂停留,又到剡中(绍兴)避难。写下了《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期间,又擦圩乡而过途经溧阳,留下了《猛虎行》和《扶风豪士歌》。
遗憾的是,搜遍《李太白全集》的一千多首诗文,独缺歌吟水阳这片圩乡绿水禾田之作。我有点暗犯嘀咕,此时,两岸有闹市,有酒香,有樵夫、渔翁、农人、窑工,李白何不挂帆而驻,踏此片田畴,饮几坛美酒?按他的心性,酒入豪肠,在圩乡也能酿出一片人文的月光。这样,古诗璀璨星空中,便就有了描写圩乡底层人民的诗句。可李白终究是李白,秋水隐隐中,不是任何一方的土地,任意一方的山水,都能承载他的潇洒挥遒。万里长风送秋雁,他挥挥衣袖,没有留下半片云彩,过龙溪,直奔远方。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也许,此时的圩乡,还没有出现足以让这位大诗人对话的高士?
李白仙逝七十年后,他的第一任夫人安陆许氏的侄孙——许浑任职宣州当涂令。因为一场大风逗留在圩乡:“行进清溪日已暮,云容山影水嵯峨。樽前归客怨秋梦,楼上美人凝夜歌。独树高高风势急,平湖渺渺月明多。终期一艇载樵去,来往使帆凌白波。”(《将渡固城湖阻风,夜泊水阳戍》)许浑是唐代宰相许圉师的第六代孙,大和六年(832)进士,官至睦、郢二州刺史。一场美丽的风让他成了在这片土地上最先留下诗篇的大诗人。这湾水乡,因了这样一段机缘而荡起了一片文化的涟漪。那一霎那的回眸,成全了小镇灿烂的一夜。那一夜,诗人的逗留,成就了江上吟诵千年的诗韵。
许浑来时,相距李白并不太远,那时的水阳已有“楼上美人凝夜歌”的繁华,李白这么一位有情怀的大诗人,扯帆来去水阳江,面对两岸青山村舍,能没有诗心勃发?也可能,他曾经驻留过,并曾留下了墨宝,却遗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北宋苏为,天圣四年(1026)以尚书职方郎中知宣州,作为一方父母,已是深入圩乡,用怜喜的眼光看这方水土了:“下田怜沮泽,环堤屹成雉。尧汤水旱时,蓄泄得专利。泥资数斗沃,堨谢千金贵。何物代天工,嘉兹老农智。”(《化城圩》)
南宋的周邦彦在对面的溧水任知县,也因了这里的鱼肥田沃,溪女风流,赶来赋诗清赏:“清溪再三曲,轻舟信洄沿。水寒鱼在泥,密网白日悬。村长但古庙,老树巢鸟鸢。水阳一聚落,负畈何阗阗。溪女好看客,风流□ 花钿。王事驱人来,清赏亦所便。独嗟试百里,推轮见凶年。飞蝗避禾稼,猛虎逃人烟。谁云偶然儿,前达多良贤。”(《水阳聚》)
于是,圩乡文脉,绵绵不尽。
袁旭,姜奇方,李文敏,杨缄……这些先贤人生的足迹也陆陆续续踏上水阳的三里长街。街的长度和厚度都发生了质的变化,沉甸甸的文化积淀,穿越时空浸润进圩埂边的街石上,千年风雨浸湿,使其更加明亮,光润。于是便有了一座纵跨千年的厚重古镇,横渡无数的古津渡口——龙兴四渡。
透过历史迷雾,极目大唐深处,我们看到了这条江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一片繁荣景象。一只远在长沙的题诗壶,乘风破浪和众多的长沙窑瓷器一道来到水阳码头。千年之后,发现了它。那是2014年,水阳江综合治理工程之一的下游开卡项目实施过程中,挖出一只残壶,白瓷黑字,很是潦草,诗曰:“上有东流水,下有好山林,主人有此宅,日日斗量金。”这肯定不是大诗人之作,亦不在《全唐诗》收录之列。但它在河底沉浸至今,一出世便已千岁,却风流余韵犹存。这就是长沙窑题诗壶的文化意义所在。这说明,当时圩乡的百姓在生活中已有了这种文化的需求。
02
就像圩外的江水和圩内的沟水,有了圩堤间的陡门就相互联通融合,使得圩内的沟水终年清碧而有活力,生物也呈现丰富性和多样性。外乡大儒在圩乡播下的文化种子也促使圩内文风逐渐昌盛起来。有宋以来,圩内的各大家族倡办乡塾,延师课子,耕读之风弥兴乡里。唐汝迪,唐一相,唐一澄,唐稷,唐允甲,孙卓,孙襄,锺震阳,锺无暇……一批士子通过寒窗苦读,从科举之路走出圩乡,踏上茫茫征途。虽有山川阻隔,故乡和亲人相隔千里,他们却义无反顾,实践着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抱负。
这其中,唐一澄的心头上,却更多了一份家园情怀。这位天启乙丑进士,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在泉州曾单骑出城劝降叛匪,声震朝野,后升至刑部主事。致仕回乡,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地方的公益事业和家族事务中。新修陡门,建造醍醐庵,编纂家谱,训之以辞,约之以规,等等。县志记载,“今唐氏祠规,子孙世守者,皆其所立”。后各大家族皆争相仿学。不能不说,他引领了圩乡的风尚,深深地影响了圩乡的民风。
为了方便乡族子弟读书上进,唐一澄在祠堂边设立书院,并在祠堂的风水塘中专砌藏书楼一座,人称此塘为书墩塘。同为江南藏书楼,虽与常熟铁琴铜剑楼、宁波范氏天一阁不可比,但这书墩塘,作为圩乡读书人精神上的一种依托,对当地文脉的延续,作用不可谓无。漫漫长夜,清风拂水,楼台上的一灯,曾抚慰过太多寒窗苦读的圩乡学子寂寞的夜晚,成为人们心灵智慧的培养基。直至今天,书墩塘上的书楼虽已烟云散去,书墩塘畔祠堂改建的雁翅中学却依然书声朗朗。尊师重教的理念,像大树的根一样,深深地扎进了圩乡这片沃土。在圩乡,三百六十行,三教九流,最受尊敬的应该是读书人。
对于寒门小户的平头百姓来说,锺震阳在圩乡有着极具典型的示范意义。圩乡人对今天的镇长可能不知道是谁,但没有不知道300年多前的这位先贤“锺百里”的,特别是读书的学生。
县志记载:锺震阳,字百里,少孤贫,寄食舅氏郑世德,以师事之……屡困小试,年及艾始举崇祯庚午乡试,辛未联第……一时古学,声噪京师。
大家挂在嘴上的一句话——“锺百里要发,河里淹死鸭”,就是专指锺震阳参加“高考”的传奇故事。河水是鸭的故乡,鸭怎么可能溺水而亡?
锺百里年进半百却屡试不中,乡里人对他的科举之路已不抱希望,认为没有“发”的可能了。至及艾之年,他却壮志不已,重整旗鼓再出发。临行前,去看望舅舅,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就捉了一只老鸭去。过河时,因渡船人多,鸭放船舱怕人厌烦,就让船工把鸭笼栓在船稍的水中,船压竹笼,笼困老鸭于水中,待渡船缓缓渡到对岸,可怜的老鸭已被活活地闷死在笼中。事出反常应是兆。这年,他果然金榜题名。
这个故事在我们儿时,每一个夏天的傍晚,都会在乘凉的竹床上,被大人们演绎得活灵活现。
锺震阳通过科举摆脱贫困,跻身上层行列。昔日田舍郎,今登天子堂。用读书改变命运的走向,他为圩乡莘莘学子树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精神楷模,激励着圩乡子弟立志高远,凭借寒窗苦读,成就自己,成就一番事业。也引导着每一个家族有识之士重视教育,尊重先生。
多少除了梦想和才华一无所有的农家子弟,因此便有了奋志云窗,希心桂籍,崛起于茅舍寒室之间的希望。他们深悉即便出生贫寒,如果足够坚强,在时代潮水中都有机会做一个弄潮儿。白云总能飘过一个又一个山头。
民国时期圩乡知识分子的典范不能不说丁光焘先生。先生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上海法政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他独秉清志,刚正不阿,对于南京首都地方法院和南京宪兵司令部两处交相延聘的函电,均婉言谢绝。尝自箴曰:“与其以笔代刀以求富贵,不如以笔代耕教书育人。”与其同流同污,毋宁洁身自好,他拒绝参与官府召开的一切会议,也抛弃了一般的世俗应酬,潜江湖而求清净,于乡里置一塾馆,烟霞碧水,风清月朗,讲经授课。无为万世开太平之雄心,却有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的志向。他自编教材,注重传授新文化,新思想。二十余年,培养学生千百计。
先生的廓大格局在这裘公河畔找到了感觉,得到了涵养。耕读之余,他曾将父亲睡斋公所作古近体遗诗纂成《栗村诗稿》,并自著有《光焘文存》《文坛杂忆》《读书杂记》及《寓言选百篇》《冰玉堂验方选编》,洋洋数十万言。孤傲化作了涓涓细流,才情变成了字字珠玑。
传统的江南农耕社会,既讲精神又论物质。风月无边,诗酒年华,有了诗情的催发,粗粝的底层生活也自然变得有滋有味,柔风细雨里的书香墨韵过滤掉了所有人生的苦难,让先生本身在圩乡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成为了圩乡学子心头伟岸的坐标。
可是,天不假年,先生去世时仅四十有六。过往的苦痛,仿佛一缕白云随风飘过,我们无从探知先生晚年内心曾经的惊涛骇浪,他应该是用信念把自己一生的风霜化作对生活的平淡坚守。
碧水青山,古韵悠悠。
03
江上往来多,必有吟咏人。历史的长河中又有多少先人的吟诵散落到这碧波浊水中,犹如风吹尘埃,无影无踪。但对文化的重视在圩乡已如春风夜雨,潜移默化的渗透到平民百姓之中。
最近我们在为打捞那些失落的或渐将湮灭的宣文化故事,做了一个百集的《故事里的宣州》短视频。几集播下来,有人打来电话说在我的老家发现了一套完整的《唐氏宗谱》。
于是,这个初夏的午后,我们来到了圩乡深处的唐良峰家。门前,一簇簇绣球花,开得十分热闹,红的灿若艳霞,白的洁净无瑕。他从垾子的蟹苗塘刚捞取水花生回来,满身汗水,洗完脸就带我们走上了他家的三层阁楼。阁楼的正间供着一尊菩萨,菩萨前香火缭绕,烛光闪烁,拜垫、香案、烛台一应俱全。哦,今天是五月初一,他应该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从菩萨的右侧挪出一个红漆斑驳的谱箱。搬进偏房,打开锁,取出一本本家谱。那一瞬间,宛如一簇历经沧桑的花草从久远的记忆中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清晰的年轮在这隐驳的箱子里走出,驱走了多年的羞涩,穿过历史的烟尘,扑面而来。我轻轻地抚摸着依然有些簇新的家谱,简直不敢相信,百年烟尘,它躲过了民国二十年那场堤溃圩漫的大水灾,逃过了日寇的烧杀抢掠,还是这么完整,这么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一数,42本,除了有一本一角残留着一丝焦糊状,无不平整完好。这是我在圩乡发现的唯一一套民国初年印制保存如此完整的家谱,心里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淳朴的村民表露出深深的敬意。
一番闲聒,年过七旬的老唐道出了他亲身经历的家谱保护故事。
那年冬天,漫天大雪。父亲唐佑玉驾一叶小舟照例把从沟里捕来的鲤鱼送到他的东家——大先生唐石亭家,大家都知道唐先生就喜欢吃鲤鱼。雪像天上抛洒的棉花,一朵朵飞舞而下。欲把这通衢大沟严严实实地填满,落进水里,又化作雪水,终是无奈而徒劳。唐佑玉多少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他见到了卧榻上的东家。东家强打精神带佑玉来到空荡荡的书房,挪出一个红漆木箱,一反常态拉着唐佑玉的手说,这是一箱家谱,我是无力保存它们了,你搬回去,替我好好收着。
第二年春天,被春雨按捺了好多天的柳树芽桃花苞,被阳光一个个催醒了,潦塘两岸,顿时柳烟如云,桃花绽放,一片无边的繁华迅速撒满两岸,引得水中的鱼在跃动,野鸭戏水,唯有滩上的芦苇还是挺着枯瘦的身躯,没有醒来。这个春日,唐石亭离开了人世。自此,唐佑玉,这个大字不识一稻箩的农民,人生中便多了一项使命——保藏“唐氏宗谱”。
“四清”运动在全公社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工作队进驻到生产队,一家一户动员主动上交各类“封资修”的老东西,唐佑玉家的一套家谱自然也在其中。唐佑玉把谱箱上的“唐氏宗谱”四个字用刨子刨去,改作了衣箱。家谱装在一只湖苞中,准备埋到竹园里去。等他挖完洞回来,生产队长已带着工作队队长,把他家家谱背走了。唐佑玉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把谱烧掉。
他带着当年仅九岁的儿子唐良峰划着一只小鸭壳船,来到赵圩村,把船停在了唐贤公家门口的河埠头。唐贤公家有一位工作队员正在督促焚烧刚刚收来的家谱。佑玉就和贤公配合着与工作队员聊起了家常。小良峰在烧家谱的灶间外偷偷地张望。地面散落了一大堆旧书旧谱,一位小姐姐正在一本一本地往灶膛里扔。自己家的湖苞就在灶膛边缘,眼看着小姐姐正拿着湖苞上面的一本家谱揣进火中,小良峰急了,悄悄地从狗洞钻进了灶间,朝小姐姐眨眨眼,从火中抢出他家的那本谱,迅速地踩灭火头,把一湖苞家谱悄悄地从狗洞里拖出去,搬上船。
雨落沟面,溅起一片如烟的水柱,小良峰把蓑衣紧紧地盖在湖苞上,光着头,淋着雨,划动着小船。家谱像一个婴儿,在风雨中安稳地酣睡在船舱,它不知道,它刚刚躲过了一场火劫,差点又遭遇一场水灾。载着家谱的小鸭壳船,在水面行驶无滞,很快就到了自家的船埠头。
唐佑玉走回家,看到一湖苞家谱妥妥地兀立在昏暗的墙角,立即把自家唯一的米缸腾了出来扛到竹园,埋进挖好的洞里,再把一整湖苞家谱稳稳地放进缸中,在缸沿担上木板,覆之细土、杂草。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安心离去。
自此以后,每年唐佑玉都要在六月六这一天悄悄地挖出家谱晒一晒。1974年,生产队里并庄,唐佑玉硬是拖着不愿往大村子上搬迁。已是生产队壮劳力的唐良峰知道父亲是怕搬到大村子后每年晒家谱就不方便了。
三年后,唐佑玉生了一场大病,临去之前,对着儿子再三叮嘱,一定要保护好家谱。
从此,唐良峰视谱如命,从不轻易示人……
有位哲学家说,一个人不可能走进同一条河流,但一条河却承载了无数人精彩的故事。
这是偶然,又是必然。听着老唐的叙述,我翻起谱书中《文苑》卷,读到了先贤唐汝迪和梅宛溪的诗:
玲珑水面八窗开,云净天空鸟往回。静把床头《羲易》玩,不闻花外俗车来。
一缕身居陋乡不改悠闲之操的清风,从古谱中徐徐吹来,满屋溢香。是的,山中甲子无人问,每到春风鸟自啼。李白当然不会局限于在一个时代,或者说每一个时代都有光焰璀璨的李白,这片天地,虽无高山峡谷可观,大漠孤烟可赏,但它那一汪清水,一捧沃土,终是可以滋养一份文脉的传承。
个人在时代面前是那么渺小而微茫,你纵有千般万般本事,也难脱风云际会的裹挟,各种运动挟势而来,如夏天的暴雨一阵紧似一阵,严烈而漫密,茫茫原野,你躲到何处?能像唐良峰父子这样于时代的大雨中,呵护好一箱谱书而不致受潮,这已是对文化传承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了,是这个时代一个平民无上的功绩。实在比无数的侃侃而谈,陷于宏大叙事而不落实地的人不知要伟大多少倍。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生命的长短,职位的高低,而是在这个时代潮流中,人的灵魂可曾向着阳光闪烁过哪怕一缕光芒。
一江流水,汩汩潺潺,孤月心明,清静无染。
(作者系宣州区政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