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喜武
第1434期
01
7月14号学校放暑假开始,7月15号生产队“双抢”开始,这种无缝对接,使我这个只有15岁的中学生,后脚刚离开教室,前脚已跨到了田野,刚放下念书的书包,又拿起了割稻的锯镰刀。
“双抢”是农村最忙的时候,既要抢收早稻,又要抢栽晚稻。“双抢”是收获的季节,又是播下希望的季节。尽管这“收获”与“希望”无一不是农民用汗水一一浇灌的,无一不是农民用廉价又繁重的体力劳动换取的,可农民还是盼着“双抢”的到来,正可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夏天天长,天已擦黑,时钟才8点,生产队才收工。妇女们带着小跑急忙赶回家,忙着要做饭,要给小孩洗澡。男人们肩扛锄头,手提水桶还要到自己的菜园地转一转,给瓜果蔬菜浇水除草。时钟差不多指到8点,一家人总算歇下来围在一起吃夜饭。
农村叫吃“夜饭”,这与官方普通话叫吃“晚饭”不同,这也是城乡作息时间与生活差别造成的。
在我住的村庄不远处,是南湖农场的机关总场,总场四周用高高的围墙与农村隔开。这一围墙虽不像柏林墙隔出了两个不同意识形态的国家,但也隔出了城乡生活的巨大差别。
有一年夏天,大约是下午5点左右,我与父亲用板车拉着砍了一天的柴,远远的从总场机关食堂过,看见三三两两的机关干部正悠闲的在食堂吃饭。或许是食堂飘来的饭菜香味刺激了饥肠辘辘的父亲,我父亲居然现身说法,指着食堂吃饭的干部说,你看人家干部5点钟就吃夜饭了,你长大了要能每天5点钟吃夜饭就好了。
是啊,夏日5点钟的太阳已不是赤日炎炎,好像辛劳了一天也要打蔫,这时气温也降了许多,离真正的天黑8点还有3个小时,是做事正当时,怎么这么早就吃夜饭呢?怪不得城里叫吃晚饭。由此可想,一个人一辈子每天都5点钟吃晚饭,那该是多幸福啊!这个人一定不是下田干活的农民,是机关干部,或是城里的工人。
忙了一天的农民可没有吃“晚饭”的福分,时针至少指到8点,一家人才围在一起吃夜饭,可屁股刚挨着板凳,还没焐热,队长的哨音就响了。
队长拎着马灯,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一边吹着哨子一边不停地喊:“吃了饭,在公屋里开会啰。”随后队长就来到公屋,把马灯挂在墙壁上,掏出那带有泥土与汗味气息的记事本,用笔在上面点点画画,安排明天的农事,时不时还抬起头盯着大门,看开会的人到没到齐。
夏天的农村蚊子是成把抓,张嘴就跑到嘴里。社员们拖着自制的“日式”木屐,拿着芭蕉扇不停地拍打着裸露的胳膊与大腿,随着“啪嗒”“啪嗒”的响声,陆续来到了会场,来得早的坐在板凳上,随后是坐在门槛上,最后几个是在木屐上随地而坐。
队长环顾了各种坐姿的社员,看人已到齐,就直奔主题:“开会了,明天‘双抢’开始。我来把明天要做的事分个工。早上,男劳力主要是清理放水沟、清理犁耙水耖、修理稻场三件事,为‘双抢’做准备工作。”接着,队长又用小名喊答应了每个男劳力,并落实到位。
当把男劳力的事情全部安排后,队长用扇子在自己周围猛扇了几下,赶走了嗡嗡乱叫的蚊子,看了一眼记事本,继续说:“妇女与放假的学生割稻。俗话说得好啊,打秧草毛得快,栽秧稀得快,割稻要棵棵倒,神仙都保不了。既然割刀不能投机取巧,我们就采用包田亩子的方法,早割完早休息。我已经把割稻的人分成六个组,指定了组长,全部在我的记事本上,至于哪个组要割哪一块稻田,为公平起见,我们就采用抽签的方法。”
说要分组、抽签,有些心急的社员就耐不住性子了,急着问“队长,我在哪个组啊”,队长挥舞着他那粗壮的手对着自己的大腿与额头“啪啪”就是两巴掌,然后瞅着巴掌上的蚊子血风趣地说:“别急,我还没被蚊子喂饱呢。等我把明天的事安排好了,就喊组长抽签,组长抽好签,找到组员一并告诉割稻的田亩子,这样省事。”
队长又看了看记事本,把带有蚊子血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继续说:“吃过早饭,全村男女老少都去掼稻。惯稻不能包田亩子了,去年我们采用包田亩子的方法,结果有些人只求速度,不求质量,稻草里还有一株株金晃晃的稻穗没有掼掉,还有人掼了稻子,也不抖抖,就顺手一悠接着掼,撒了满地,到手的庄稼就这么被糟踏了,多可惜啊!不过,明天大合拢也不能磨洋工,不要像三天没吃饭样的,有气无力,人家稻子掼的‘咚咚’响,你的稻子掼的‘啪啪’响。”最后,队长提高了嗓门:“丑话我讲在前头,特别吝惜力的,到时候我是要扣工分的。”
说完,队长从口袋里掏出做好的签,喊答应了几个组长的名字后说:“请组长抓紧时间抽签,明天还要起早。”
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公屋里,炙热的空气向周围传递着热量,除了地面有点凉意外,一切都热了,桌子烫手,门槛烫手,墙壁也烫手。炙热的空气还加快了汗味的扩散,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难闻的汗味。马灯召来的各种飞虫在眼前乱飞乱撞,两耳旁还有蚊子“嗡嗡”作响,人们早已不耐烦了,都想早早结束会议,离开会场。
队长喊人抽签,也就预示着会议要结束。我立马起了身,侧身穿过人群,出了会场,来到了一块空旷又显眼的地方,等候组长了解明天割稻的地点,也好透透气。
一会儿,组长王正英就来到我身旁,笑着对我说:“我们这一组抽到了莲子小圩的大三亩,我到大三亩正好路过你家门口,明天队长吹哨后,我在你家大门口等你。”在她要转身离开时,是叮嘱又是关心地对我说:“你一个书生,一下就做‘双抢’这么重的事会吃不消的,记着要穿长厚褂子裤子,保护好自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起早。”我说了声“好的,嫂嫂”,就与她挥手告别。
王正英是五星乡大王村人,也是大王村的名门望族,早年她有一个叔叔读书出去,在武汉大学教书,迫于当时的政治压力,已多年失去联系。王正英嫁给了我一个堂兄,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一个会讲话,会做事,会做人的“神气”人。然而其丈夫却与她形成了鲜明对比,是一个笨手笨脚,讲话过于耿直,容易犯岔子的人,村上人也给他起了一个“岔子”的绰号。他们两个的婚姻应该是当时政治气候造成的阴差阳错。但也有人说,菜市场卖鱼,一条死鱼搭一条活鱼,是再好不过的姻缘。
我疾步回到家后,简单冲洗一下,就一头钻进了那补了几个大补丁、象蒸笼一样的纱布蚊帐里,躺在凉席上。一会儿,与身体接触的凉席就变得滚烫,我只有翻来倒去地不断移动着身体。汗毛孔渗出的汗液一会儿也汇聚成了汉滴,从脸上、背上、胸前等身体不同的部位不停地往下流,就如许多虫子在身上爬动,恶心又难受。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很快熟睡了。
02
我一觉还没睡醒,队长的哨声与母亲的催促声就把我唤醒,一翻身,才意识到自己的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汗水里。我立马下床,穿好母亲早已为我准备好的厚厚的咔叽布褂子与长裤子,赤着脚,摸到墙脚,取下挂在房架柱子上的锯镰刀,出了门。一出门我就见王正英在我门口等待,在向我挥手。我也心领神会,跟着她走。
我下意识地挪动着双脚,感觉还是半醒半睡,脚也抬不起来,走到村子那瓦砾遍地的小路时,脚也总踢到瓦砾,出了村子,又穿过好几条田埂,才来到莲子小圩的大三亩,一片金黄色的稻谷就出现在眼前。
三亩地的稻田不算大,当你来到跟前,增大的视角就好像一望无际。
王正英首先下了稻田,面向大家简单地做了交代:“我打头阵,其他人依次跟后,大学生(对我的戏称)没做过事,就在最后。大家要把割的稻排放整齐,省得挨掼稻人骂。”接着她又专对着我说:“割稻简单,只要刀口向下,不割到手,使劲地割就行了。”
话音刚落,她们几个已齐刷刷地一个跟着一个开始快速割稻。我也跟随其后,迫不及待地下了稻田。当我的双脚刚与稻田的烂泥接触时,感觉脚下像针扎似的疼痛,低头一看,原来脚已有几处被小路的瓦砾割伤了。
我顾不了这些,立马弯下腰,挥舞着锯镰刀,虽在最后,但心里还是暗暗地给自己定下目标,要紧跟其后,不与大家落下距离。
若你站在稻田旁,夏日的微风吹过稻田,金黄色的稻浪使人赏心悦目,那成熟稻谷的香味也沁人心脾。而当你弯下腰割稻时,那超过人体高度的稻谷,好像就把你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密不透风,闷热无比。我不停地挥舞着锯镰刀,扭动着身体,挪动着双脚,一棵棵被稻穗压弯的茎秆也纷纷倒下,整齐排成了一排。与此同时,这闷热的环境与高强度劳动做功产生热量叠加一起,使我满头是汗,汗湿了厚厚的咔叽布衣裳。
汗滴进入眼眶,遮住了视线,我只有不停地用手抹去汗滴。可就这么一会儿,别人就把我甩下一截。眼看“紧跟其后”的目标就要落空,我已不能再去抹汗耽误时间了。于是我一边割稻,一边不停地摆动着头,甩掉那还没有进入眼睛的汗水,眨着眼睛,挤出那已进入眼睛的汗水。
长时间的弯腰作业,我的腰酸痛难忍,真想直起腰活动活动,可看看把我甩一截的其他人,又有谁一趟没有割完中途直过腰呢?谁不是在一趟割完,换趟时在田埂上才直一下腰啊。
于是,我不敢直腰停留,只有变换着姿态,由弯着腰割稻改为双腿跪着割稻。
跪着割稻,腰不酸痛了,可那跪着与地面接触的双腿部分,虽有厚厚的衣裳隔着,也阻挡不了与地面不断摩擦造成的伤害,慢慢地变成血红,疼痛难忍。
跪着割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就改用蹬着割吧。可蹬着割稻,人的身体与重心都会后移,只有向前够着割,显得十分吃力,速度也会降下来,更不是长久之计。当时我心想,乌龟和兔子赛跑,只要我割稻不停止,就不至于与其他人落得太远。于是弯腰、跪着、蹬着不同割稻姿势就相互交换。
“相互交换”哪能抵得过别人始终“弯腰割稻”,只不过是为了减轻腰酸腿痛,换取割稻速度减小最少的权宜之计。不用说,我与其他人拉下的距离越来越大了。王正英割完了一趟,又从后面要赶上我了,这就意味着她割两趟我只能割一趟。
为加快速度,我就把一次割一棵稻改为一次割两棵稻。从理论上讲这样速度可以翻一番,可消耗的体能与割到小指的风险也随之增加。一次割两棵稻,每次割稻的力度与距离都在增大。割稻时,锯镰刀在向自己跟前拉动时也不断上移,与握稻的左手小指的距离也在减小,割到小指的风险也在增大。
割着割着,我就根本没注意到一棵稻子中间生长着一棵硬秆蒿子。锯镰刀向上一滑,就割到了我的小指。瞬间,我并没有感觉到痛,可一会儿血就流了出来,我赶紧用右手捏住手指。其他几个人见此状况,也停止了手上的活,围了过来。王正英拿着我的小指看了看,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根布条,给我进行着简单地包扎。她一边包扎一边风趣地说:“怕有人割到手,我昨天晚上就准备了‘医疗用品’,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接着又关心地对我说:“你要是不能割,就休息,剩下的我们几个帮忙。”我看了看剩下的稻谷,抱有歉意地说:“现在我们这个组割的最慢,都是我拖了后腿,我哪能休息啊。”接着,我又弯下腰开始割稻。
人要是好脚好手的做点事并不难,当你生个病、受点伤做事就感到特别难受。我那包扎好的手指伤口,现在就像鸡叨一样与心脏跳动同步疼痛,这时我就会自然的处处“顾着”小指,生怕被碰着,割稻的速度自然也慢了许多。
紧张又劳累的时光在繁忙中度过得也不算慢,不知不觉中太阳也冉冉升起,挂在空中。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别的组都已割完收工,唯有我们这一组还有一小片稻谷“屹立不倒”。大片割倒的稻谷毁掉了昆虫的栖息地,它们只有在这一小片“屹立不倒”的稻谷上乱飞乱跳,有些歇在我的脑门脸上,有些钻进我的裤腿袖筒里。我顾不得昆虫叮咬爬行造成的痛痒,只是一门心事地奋力割稻,期盼着快割完。当我割完最好一棵稻时,已忘记了昆虫的叮咬与小指的伤痛,只感觉自己体力已经耗尽,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过了几分钟才双手支撑着双膝缓缓站起,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大家后面,一步一步的最后一个走回去。
03
回家后,我连裤腿都没卷,就直接下塘洗脸刷牙,然后转身快步进了厨房,拿碗添饭。饭刚添好,队长的哨音又响了。
从灶台走到饭桌只有8米,我一边走一边吃,走完8米一碗饭吃完了。从饭桌走到灶台也是8米,我来到饭桌旁,夹了一筷子菜包在嘴里,转身又走了8米,菜已咽入肚里。来回两次,短短几分钟,吃了两碗饭两口菜,就完成了“民以食为天”这件天大的事。
我吃好饭,挑着两只空稻箩急忙来到村东头。这时村东头仓库北面阴凉处的青石板上、石凳上也聚集了很多人,大家说说笑笑,可就没有一个人带头出工。大合拢就是如此,大家出工不出力,谁也不愿意多干事,一直等到人都到齐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没有吃亏,才懒洋洋出工掼稻。
用掼桶掼稻是一种原始的水稻脱粒方法。掼桶大约有一米高,底比口小,在底的下方装有两根与桶两个侧面平行、表面光滑、两头微微翘起的方形木棒,在桶上面四个角的侧面安装了四个“耳朵”。两根木棒能在拖桶时减小摩擦,指正方向,也是抬桶时必不可少的要件。抬桶时,需把桶反扣在地面,一人帮忙,手握木棒,以木棒的另一端为支点,举起桶的后端,让一人头钻进桶内,扣在肩上,帮忙人再到桶的前方,手握木棒抬起桶的前端,把木棒架在肩上。这样两个抬掼桶的人就一前一后,都能看到路,便于行走。四个“耳朵”是四个劳动力在田间拖桶时一人一个的抓手。掼稻时桶最好丝纹不动,这样可以减小掼稻的缓冲,利于水稻的脱粒,所以掼桶都选用密度大的木材做得很重,抬桶也就成了男劳力做的重体力活。
早到村东头的社员自然组合成几个组,抬着掼桶,走到出工队伍的前面,我与王正英以及她的丈夫“岔子”等几个人来得迟,也就自然是一个组。“岔子”把两只空稻箩朝我跟前一扔,说了声:“给我挑着,我去抬桶。”他就与另一个劳动力把靠在仓库墙上掼桶抬起,走在前往莲子小圩的路上,我也紧跟其后。
一到田间,“岔子”放下桶,就急于抱起了一捆稻谷对我说:“兄弟,今天我来当你老师。”接着,他靠近了掼桶的一个角继续对我说:“掼稻不要学,肚脐眼对桶角。我们四个人每人掼两趟稻,各就各位,一人一个角。”说着他还示范起来,一边掼着稻一边说:“掼稻时,不要图省事,手要画一条弧线,把稻子悠起来,这样掼的才有力。掼完后也不要急于接着掼,要抖两下再掼。我力气大,掼三次就行,你要掼五次。”说完,他像下命令似的:“废话少说,开始掼稻。”
我们四个人不断往返于稻与桶之间,随着抱起一捆捆稻子的脱粒,稻子与桶的距离也不断增大。为减少往返跑路耽误时间,“岔子”又发出了简短的命令:“各就各位,拖桶。”我们四个人握住桶的四个“耳朵”,同时发力,桶向前一滑,就前进了一大截。
重复几次上面的劳动环节后,桶里堆积的稻谷也越来越多,眼看就有一担稻了。为减少稻谷重力给拖桶时增加的摩擦,“岔子”又发出命令:“起桶。”随后“岔子”就用畚箕从掼桶里撮起稻谷,口里吹着“唤风”的口哨,扬去瘪子与枯叶后,倒进稻箩里。我们其他几个人也正利用这一空闲时间,捆扎稻草,竖放田间,便于日晒。
一个上午,在“岔子”不断重复的三道“命令”中,我们顶着烈日,不断重复着那简单、累人、乏味的劳动。好在不是包田亩子,大家劳动也不至于那么拼命,说说笑笑,在享受着集体劳动带来的愉悦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很快到了中午。
04
掼了一上午稻,临近12点能回去吃中饭,这时已精疲力尽,肚子饿得要命,可必须要带一担稻子回去。“岔子”看其他组都在起桶,他也把桶中稻谷撮得干干净净,倒进我两只稻箩里,说了声:“兄弟,算你走运,两只稻箩还没装满。”我挑起担子试了试,足有百斤,刚向前迈开一步,脚一得力就被陷入田间泥中,好不容易拔出一只脚,另一只脚一得力又陷入泥中。就这样我一步一个脚印地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上了田埂。
炽热的田埂直接接吻着我赤着的双脚,猛烈又火热;我喘着粗气,胃中仅有的一些残食还在进行着充分的氧化反应,发出最后的热;垂直直射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草帽、厚厚的咔叽布上,向我传导着热量。我已成了热的焦点,脸涨得通红,汗湿透了全身,本来已疲惫的眼睛在汗水不断地侵蚀下只能眯个小缝看着路。
我再也无法挺直腰杆昂首阔步了,在一担稻子长时间的重压下弯成了一把弓,一只手紧紧拉住稻箩的绳索,好产生一个对担子竖直向上的分力,用来减少肩膀的压力。尽管如此,我的肩膀还是承受不了,痛得要命。
我必须要换肩。
换肩通常要用手托起扁担以减小压力来减小摩擦,免去扁担拉扯皮肉之痛。可我现在双手哪有那么大力气,只能用双手颤巍巍地沿脖子转动扁担来换肩,巨大的摩擦使人感觉好像肩上的皮被撕裂,真是撕心裂肺的痛。
乡间小路,没有平坦可言,到处是坑坑洼洼,田缺(用于灌溉每块田在田埂上挖的沟)随处可见。每跨一个田缺,我都屏住呼吸,使出全身力气,想稳稳地跨过去。可有一次,我一脚踩滑,滑入沟中,虽已苟延残喘,但还要竭尽全力上路前行,真是苦不堪言。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过一个田缺,前面又出现了更大的田缺。我站在田缺旁边,试了试担子,鼓足了勇气,屏住一口气,伸出脚猛得一跨,脚是落到对边了,可还是力不从心,无法驾驭百斤担子,下脚过猛,没有缓冲,整个人体在竖直方向上突然停止,担子自然就会超重,只听到“噼啪”一声,扁担折断了。扁担折断就意味半途而废,要在“饥热交迫”中捋起稻谷,回家讨只扁担,再次征程,我真是痛不欲生。
中午的一担稻就是一个向生命极限挑战的过程,而挑战的最高理想就是赶快把稻子挑到稻场,回家填饱肚子。
回到家,我就在房间的泥地上一躺,不想动弹,不想吃饭,只想享受那冰凉的地面给我带来的从未体验过的舒坦,感受“痛”之后的“快”感。
可好景不长,还没等我翻身,全身公平地去享受地面的凉意时,那讨厌的哨声又在耳边响起。队长的哨子吹得急促,一边吹一边喊:“天气预报讲今天下午有雷阵雨,大家要抓紧时间出工,要在雷雨前把莲子小圩稻子掼完。”
哨音就是命令。尽管我感觉身子都有千斤重,还是努力地起了身。我来到灶台前,重复着早餐时从灶台到饭桌,再从饭桌到灶台的两个来回的吃饭过程。
这哪叫吃饭?分明是朝口中倒饭。
吃完饭我就急忙出工,一出门就感觉烈日似火,一股热浪扑面来袭,热得喘不过气。这是一年四季最热的季节中最热的一天里最热的时间段,鸟儿飞归了树林,鱼儿潜入了水底,其他动物或进入洞穴或栖息在阴凉处,只有顽强意志的人才逆行出门。当我路过村东头时,仓库北面的阴凉与坐在青石、石凳上的人都已无影无踪,只听到不远处传来“咚咚”的掼稻声。
掼稻声催快了我的步伐。我来到田间,二话不说,抱起稻子就掼。经过几个小时太阳的暴晒,稻子的秸秆失去了水分,变得柔软干瘪,我一抱就能抱得更多,掼稻的速度也更快了,就是在抱起稻子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一条躲在稻谷阴凉处的水蛇突然闯入眼帘,会吓人一跳。
天气预报还真准,到了5点左右,西南老龙角上就有对流云团产生。对流云团发展很快,先是能看到远处的闪电与尔后传来轰鸣雷声,然后就是大片的乌云在上空快速飞来,遮天蔽日,带来了大风,温度一下也降了十几度。
这时我也不知从哪来的力量,干劲冲天,不知疲倦。其他人也以跑代走,增加了掼稻的频率,一时半刻,剩下的一片稻谷就掼完了。
“岔子”也快速起桶,给我装满了一担稻,这时一大片低低的黑云压了过来,感觉就在头顶,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我挑起担子,迎着狂风,健步如飞,到了仓库,雨已开始掉点。我急忙倒下稻子,冲出仓库的大门,想在暴雨前回到家,可还没走几米,那狂风就夹着暴雨向我袭来,闪电就在眼前,头顶上炸雷不断。突然就在我前面几米处,一个火球拖着闪亮尾巴从天而降,震耳欲聋的雷声也同时响起,吓得我魂不附体。我庆幸自己没有跑得太快,否则就会一命呜呼。雨越下越大,雷声越来越密集,我深知在这雷雨交加时,呆在空旷地面的危险,还是不顾一切地跑回了家。
暴雨来得快也走得快,太阳还没有落山,天已放晴。经过暴雨洗涤的空间显得格外干净,远处的麻姑山看上去就在眼前。家家都把凉床搬到户外,四周摆放着小板凳,一边品尝着难得的一餐早“夜饭”,一边享受这暴雨带来的凉爽。这场雨也是及时雨,不仅为几十亩田晚稻栽插提供了足够的水分,还能使村民们夜间能睡一个好觉。
(作者系宣城中学退休物理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