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达清
网络版第1540期
“宛陵包虎天下无”,这是北宋江西诗人李彭《东庵舒老出徐兔图障求诗章,末兼戏行叟》诗中的句子(《日涉园集》卷五),就是说包氏所画的虎独步天下,闻名古今。南宋文学家楼钥也称赞:“吾闻宣城包,今古称独步。”(《题家藏二画》,《攻愧集》卷三)可见包氏的绘画艺术得到举世公认,包氏也是宣城历史上不可多得的绘画世家。
先说说“包虎”的“包”,嘉庆《宁国府志》《泾县志》均记包氏为泾县人,而《宣城县志》又作宣城人。结合两宋时期各家吟诵来看,应作宣城人为是。
按府、县志,包氏主要指包贵、包鼎父子,然梅尧臣《答王君石遗包虎二轴》诗“老包曰岳岳生鼎”,包贵或又名“包岳”,作为家乡人,梅尧臣自然不会记错写错。需要说明的是,梅尧臣此诗不见于《宛陵集》各通行本,而是出于宋刻本,后人自是无缘见到。今人据残宋本《宛陵集》将之编入《全宋诗》,然又夹注曰:“据《宣城县志》,包鼎父为包贵,岳当是别字。”(《全宋诗》卷二五一,3003页)实是画蛇添足,反为无理。
包贵是南唐末北宋初人,其画虎成名当在入宋后。李彭《包虎行》记其绘画时的状态:“画师老包气如虹,解衣醉倒尘泥中。急呼生绡卧展转,笔追造化分奇功。须臾奋袂于菟出,绝壑阴崖啸风月。悬著高堂烟雾深,观者胆寒俱辟易。”(《日涉园集》卷五)正是因为完全进入了创作状态,其笔下之虎才能栩栩如生,形神兼备。宋人薛季宣说:“人以宣城绘人包氏善虎,因以‘包虎’名之,走谓包虎之形。”(《浪语集》卷十一《跋蜡虎图》)可谓传闻不虚。
梅尧臣在京为官,其友人王君石偶得包氏父子的绘画,知为尧臣乡人,遂以赠之。梅尧臣有诗记其事:
答王君石遗包虎二轴
老包曰岳岳生鼎,二人画虎通神明。凡为一虎不知价,巨公贵士珍其名。死来年深搜索尽,何意好事识尤精。丹枫映坡茅叶白,雌者将乳雄坡行。细毛出肉不见迹,相顾猛气都如生。忽闻持遗非素望,穷民展玩忘愁婴。奇哉真是老包笔,世间空有黄金籯。因思前岁韩公子,亦赠尺纸图生狞。傍题小子乃包鼎,此时偶得已可惊。借问吾乡与天下,二包之美谁能并?(《全宋诗》卷二五一)
由此诗来看,梅尧臣出生时(1002),包岳去世已久,其画名声鹊起,被书画爱好者搜索殆尽,能得友人惠赠,自是喜出望外。此前两年,尧臣友人韩某也曾赠送过包鼎的绘画,所以诗人自豪地说:“借问吾乡与天下,二包之美谁能并?”尧臣还在另一首题画诗《蜀虎图》里,再一次提起“包虎”的绘画技艺:“江南包氏为最精,毛质虽真猛难匹。”(《宛陵集》卷十四)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包鼎是包贵的儿子,继承了乃父的高超绘画技艺,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南宋文学家楼钥之叔楼珌曾任宁国府通判,其家藏有包鼎所绘二虎图,楼钥为之题跋,其中记有包鼎绘画时的状态:
方其欲画时,闭户张绢素。磨墨备丹彩,饮酒至斗许。解衣恣盘礴,手足平地踞。顾盼或腾拏,窥之真是虎。捉笔一挥成,神全威不露。(《题家藏二画》,《攻愧集》卷三)
楼钥此记实出于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包鼎画虎”条:
宣城包鼎,每画虎,扫溉一室,屏人声,塞门涂牖,穴屋取明,一饮斗酒,脱衣据地,卧起行顾,自视真虎也,复饮斗酒,取笔一挥,意尽而去,不待成也。
陈师道(1053—1102)生活的年代与包鼎相去不远,其传闻自属可信。言虽简略,从中我们既可以窥见艺术家的严肃与虔诚,也可以领略到艺术家的率性与洒脱。
包鼎作有《乳虎图》,“荒榛赤草,鸟噪其上,两虎引子而行,意甚安佚。其雄前行,观其意中亦有御卫之意。小虎爪牙未备,已有食九牛之气。”北宋书画家李廌曾见过此画,他在其《德隅斋画品》记载说:包鼎所画《乳虎图》,“绢素虽破,精润如新”,亦可见其用墨之精到。
包氏父子去世后,其绘画一直在士林界流传,后人多有吟咏。如李彭《东庵舒老出徐兔图障求诗章,末兼戏行叟》:“宛陵包虎天下无,徐生之兔画作殊。……生绡新图聊一出,便觉野风来四壁。”(《日涉园集》卷五)“徐兔”指泾县人徐昞善于画兔,与包氏父子善虎而齐名。《题包虎枕屏》:“两虎肉醉欲醒时,饥肠得饱恣游嬉。一虎当岩自哮吼,朝欲食子暮食妃。最后一虎绝长者,坐啸眼有百步威。豺狼当道正须汝,莫寻兔径问狐狸。”(《日涉园集》卷五)极写“包虎”之活脱,使人如身临其境。
邑人周紫芝曾观摩过包鼎的《大虎图》:
题包鼎《大虎图》
人间妙伎古亦有,画虎从来易成狗。何人为作老于菟,鼎死百年无此手。想当运笔亦有神,睥睨知谁看回肘。便恐阴崖风雨来,何止草中狐兔走。易生惊猿羞挂枝,周昉稚犬空复肥。画中生意似可喜,此虎一出无余姿。迩来丧乱书阨苦,唯有君家此画古。妖狐一丘渠自安,狡兔三窟无人取。建章宫殿空咸阳,猛士知谁守疆土。藜藿不采虎在山,安得有臣如此虎。(《太仓稊米集》卷十九)
北宋末李之仪寓居当涂,多次到过宣城,也曾欣赏过“包虎”:
题杨子仪《虎图》
秋阴报初寒,惨惨日遽晩。有客自宣城,明爽叩昏懒。手持两巨轴,六幅从而展。披图画如生,竟轴诗尽选。平生说匡鼎,今日真到眼。何止辨騧骊,于焉识淄渑。爱之不能已,欲挂恨壁短。犹冀逢他时,更疑探深远。(《姑溪居士前集》卷三)
南宋后期,蜀僧居简寓居宣城,还曾得见包氏的《卧虎图》,为作诗跋:“猿臂将军死弗侯,发机百中巧无酬。不逢肉醉眠山路,饮羽空嗟老石头。”(《北涧诗集》卷八)猿臂将军,指汉代名将李广,以其射虎没石之典,以喻包氏空有一身画虎技艺,最终还是老死林下。元大德元年(1297),永嘉郑洪(字君举)任宣城县教谕,著名诗人方回作《送郑君举宣城教谕》(《桐江续集》卷二十三)以赠行,首句即以“宣城画虎遍天下”起兴,可见“包虎”之名至元不衰。
因为包氏父子绘画技艺精湛,所绘之虎形象逼真,人争以为宝。明代文学家叶向高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
王荣老尝官于观州,欲渡观江,七日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箧中必蓄宝物,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顾无所有,惟王麈麈尾,即以献之,风如故。又以端砚献之,风愈作。又以宣包虎帐献之,皆不验……(《说类》卷四十三)
此事虽不得行验,但宋人以“包虎”为宝则可坐实。洪迈《夷坚志》支集卷九记载一事更为神异:
彭圣锡取所藏名画示人,有宣城包虎帐未收,暂置榻内,其夕梦大小四虎噬其支体,至血流窹而疑其异,展帐验视,与梦无差,举而售于他人。
因画而有梦,因梦而知画之神奇,甚而以为妖,正可见包氏父子绘画技艺之高迈。
可惜包贵、包鼎父子的画未能流传下来,同样可惜的是,包氏父子去世后,其后继乏人。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四说:“(鼎)虽从父训,抑又次焉。子孙袭而学者甚众,虽非类犬,然终不能践贵、鼎之阀矣。”元·夏文彦《图绘宝鉴》卷四:“包寀,宣城人。家世画虎,能绍其业。”明·朱谋垔《画史会要》、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等书著录其画作有《熊渠射虎》《重岩卧虎》,包寀能留名于画史,已是宣城包氏这一画虎世家最后的余响了。
(作者系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