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云驾
网络版第1559期
岁月荏苒,时光如梭,作为宁国山城知名的老艺术家——刘植楠先生,离开我们已整整二十一年了。他德艺双馨的一生,以及别具一格的书画、篆刻艺术至今让人难以忘怀。
此生号老牛
刘植楠(1925—2001),祖籍湖北,自号“老牛”、兰石斋主人,安徽宁国人。上海法学院肄业。1950年就职于宁国县文化馆,荣获省“劳动模范”称号。1959-1970年,先后在芜湖、徽州专署文教局、地委工作队工作。1971年回宁国,在县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化及文物考古工作。系副研究员,安徽省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省篆刻协会会员、考古协会会员。其书画、篆刻作品入选《世界当代著名书画家真迹博览大典》等书籍,并多次参加安徽省及苏、浙、豫等省巡回展。有多幅作品被河南翰园碑林、广东万竹园碑林、洪大亮艺术馆收藏或镌刻成碑。著有《刘植楠书画篆刻集》一册(由中国书法家副主席尉天池题字)。①
刘植楠对牛情有独钟,咏牛、写牛、画牛、刻牛勤耕不辍,他早年书画印款即以“老牛”自署,并把长女取名“耘”。这不仅因为他属牛,从小放过牛,更重要的是他喜欢牛的秉性——辛勤耕耘、脚踏实地、任劳任怨、负重奋进,他要“学其性,爱其形”。他将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诗句镌刻于青石之上奉为座右铭。他有多个自刻牛的肖形印章,粗犷洗练,形神兼备,意态盎然。还画过一幅老牛浮鼻过水写意图,画面只有简笔写意牛头、牛身,随笔圈出一两道水波纹,寥寥数笔,神似逼真,牛角纯用篆书写出,笔力健劲,然后在牛图下方用行草自右至左题上宋李纲的诗:“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金石盟志,翰墨寄情,与其说这是为牛画像,不如说这是“老牛”在画自己。他性格如牛,踏实执着,为人纯朴、正直,富有耐性和同情心。他爱好书画印爱到骨子里,不论走到哪里,总不忘掏出纸笔,或写生,或临摹,不论工作多么繁忙,每日总要挥毫一番方肯就寝。他曾孜孜不倦,为众多年轻书画爱好者指点迷津,使他们走上艺术的康庄大道。还为山城造假贩卖吴昌硕作品案,协助当地司法部门出具字画鉴定书。遇上朋友邻居手头拮据,他总是慷慨解囊,救人所急。他一生不图浮名,默默耕耘砚田,艺道高古雄迈,留下的练笔书稿足有几木箱,刻制的印章多达两千枚,为社会各界作书画1000余件。以至于他书写的门匾、对联、诗词,在宁国城乡的楼宇、商店、机关、工厂随处可见,同时获得刘海粟、赖少其、张恺帆等大师喜爱和赞赏。
艺海苦作舟
刘植楠爱好广泛,多才多艺,在书画、篆刻、音乐、戏曲、诗歌、考古等诸多文化领域均有所建树。他童年不幸,四五岁时父母先后病亡。12岁启蒙读私塾,但天资聪慧,写字雕刻,琴笛戏曲,一学就会。他曾取材山林自制胡琴、笛箫,自拉自唱,自得其乐,时间一长,竟也演奏得有板有眼,因此自取艺名“亦乐”,即“凡人能为之乐事,我也能发奋瞟学而为之”。学无止境,此处“发奋”二字,最能凸显他在人生道路上孜孜以求的精神风貌。他喜欢园林山野,爱宿农家茅舍,徒步乡间,看到稚气牧童、檐下老叟、石中兰草、篱上腊梅,这些都会激起他创作的灵感。握管、捉刀之时,他便仿佛进入“虚静”状态,心无旁骛,乐在其中。偶尔畅饮,似醉非醉,如遇求字者,他会来者不拒,定当挥毫圆人所愿。刘植楠之所以爱上练字研书,完全是受叔父家私塾先生田雨农的训导和点拨。一旦浸染,便不能自拔,即使在放牛、砍柴时,也不忘偷空在草甸、河滩、山地以树枝代笔练字。晚间独处空屋,也要面壁意临空练。不几年书艺渐长,为左邻右舍书写春联,便成了他独特的贺岁方式。1944年,刘植楠在宁国县立初中(现宁国中学)参加全校书法比赛获第一名,幸得避难宁国的书法篆刻高手林颂圣(福建人)老师慧眼识珠,收为门内弟子,赠其张猛龙碑刻、“二爨”等碑贴临练。每逢寒暑假日,林老师还亲临山棚,与他同吃同住,口传手授,诲人不倦,为其书法篆刻打下扎实的基础,也对刘植楠的学问人品产生了深刻影响。之后,战乱频仍,执念于求学的他,辗转于屯溪、芜湖读高中。1947年刘植楠奔赴上海,想报考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因路途遇雨耽搁误了考试,只好报考了上海法政大学,后因家庭变故中断学业。其间刘植楠虽身无长物,箪食瓢饮,但学艺之心炽热,临池、捉刀从未间断。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传统文化遭受冲击,他仍坚持以报纸、草纸练字,难能可贵。他先后自学颜、柳、董、欧帖,研习王羲之十七贴、于右任标准草字帖、祝允明草书诗帖,追摹吴熙载、邓石如、赵之谦等书画印,师法张旭、怀素、黄庭坚、郑板桥、沈尹默等历代名家,涉猎甲骨汉简、瓦当、说文解字、六书通、秦汉印谱。历经数十年潜心翰墨,艰辛磨练,博采众长,化古为新,隶楷、篆刻终独成一体,人称“牛体”。刘植楠长女刘耘在《刘植楠书画篆刻集·后记》中介绍,他父亲还喜欢画“四君子”,最爱画梅写兰,因为他喜梅花,不娇不媚、艳而不俗、傲然挺立;他爱兰草,从不炫耀,甘于深山幽谷,暗放清香;尤爱嶙峋怪石,有棱有角,个性鲜明。画见本心,刘植楠常以兰石为自我化身,所以书房以“兰石斋”命名,并常作落款之用。
奇崛亦古拙
书为心画。从刘植楠作品的书写内容我们大致可以窥见其内心充满传统文人的情怀,字里行间弥漫着其崇仰和固守的“与梅花同冷淡,和冰雪练精神”的傲然风骨、“幽兰在山谷,本自无人识”的淡泊自醒、“天生我材必有用”“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从容自信;满纸映射着他信守与向往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的悲悯关切、“鱼乐明月游,燕喜惠风舞”的自得自洽、“书存金石气,室有蕙兰香”的悠闲风雅......他对李白、毛泽东的诗词情有独钟,李白的《将进酒》《早发白帝城》《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浪淘沙·北戴河》《沁园春·长沙》,他常用行草抄录全诗,寄情遣兴。刘植楠的书法、甲骨文、金文、篆、隶、楷、行、草诸体兼备,且各有千秋。而行草易于辨识,潇洒飘逸,又可随性抒发,是他喜欢的书体。他常写“搜尽奇峰打草稿,采得百花酿佳蜜”对联以自勉,或赠言后生,早年他临过颜真卿《争座位贴》《祭侄稿》和明人祝枝山的狂草,上世纪80年代又好为毛公鼎集联,从而使他的草书篆籀气息浓厚,浓墨渴笔,中锋婉转,活泼灵动,收紧处密不透风,纵逸时宽可走马,而整篇布局洒落自然,趣味横生。其草书代表作岳飞《满江红》入选安徽省百家作品展,并推荐到江、浙等地作巡回展,受到书家同道极高评价。其狂草也渐入佳境,走笔常如行云流水,或拥或拆、或粗或细、或曲或直、或刚或柔,特别是他将篆刻碑帖上的粗细铁线,娴熟运用于结字与章法,使线条的律动与笔意的传转变化产生出流畅与力度相融的整体意象,给人以无限美的享受。就书法而言,他的最高成就当属楷书。他的楷书取法高古,独辟蹊径,笔势方折雄劲,奇正相生,笔画厚重,犹如刀劈斧削,朴拙险峻,使整个作品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金石气。刘植楠对清初书法家傅山“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观点推崇备至,他跟书友常聊书法如何融通、求变,且孜孜矻矻暗自摸索。他深知篆隶之变对摆脱楷书之“俗格”的功用,在创作《诸葛亮〈诫子书〉》过程中他为打破魏碑字帖朴茂沉雄、奇姿飞动的现成范式,便将隶、楷、行三体相参,终以自己厚实的书家功底、率性的文人禀赋和娴熟的融通匠心,使作品形成独具一格的“老牛”风貌:笔墨新奇刚健,质朴俊逸。既不与古人同,亦不与今人同,甚至不与自己同,奇崛里见法度,古拙里见纵逸,意态挥洒,错落有致,风姿独具。其用心之深,功力之厚,成就之高,真可谓孤诣独造,迥拔时流,充盈饱满的生命气息,犹有游行自在之妙,妙不可言。
他的另一幅作品《黎光祖〈黄山百景诗〉》,堪称最具“牛体”特性的上乘之作。通篇排列规整,疏密有度,洋洋洒洒数百言,精整奇崛,方笔峻严,每字如石块垒成,紧扣天成,用墨浓重似漆,摄人心魄。而笔画尽带隶意,撇捺常向两侧伸展到字形边界,收笔前的粗顿以及提锋,使整个字形质朴厚重、规则中正而略显飞扬,颇具审美价值。结体造型取法“二爨”,巧妙地将“二爨”融汇一炉,既得爨龙颜沉雄、隽逸之趣,又得爨宝子朴厚、灵动之姿,内敛深沉,丰富多变,意趣盎然,已然超越刻鹤图龙,尽显高逸出世、遗身物外之态,可见其书学融通之高妙。刘植楠去世后,书法家尉天池见其字画连连夸道:“老牛写得一手好字,可惜待的码头太小了。”这一声沉重的叹息里,有惋惜更有赏识。
此外,刘植楠在其他方面多有涉猎,并取得不凡成就,堪称土生土长的人民艺术家。如:对皖南花鼓戏的传承、革新做出了大胆探索,以弦乐替代帮腔,运用喇叭伴唱烘托戏剧情节等,还先后创作花鼓戏《送子参军》《摘南瓜》等,其中《摘南瓜》参加省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并获奖,其唱段由中央广播电台录音向全国转播。他创作的小品《除夕风尘夜》、相声《计划生育好处多》、曲艺大鼓唱《煤海英雄赞》、歌曲《赶着肥猪把歌唱》、说唱《银峰山上的好书记》、山东快书《寻牛主》及民间小调《十唱解放台湾》等作品,在各级汇演中受到专家和观众的好评。其搜集、记谱、整理、填词的《新娘下田把秧栽》《放牛山歌》《数蛤蟆》等民间音乐入选《安徽省民歌集》。他还兼做文物考古三十余年,爬山涉水足迹遍及皖南大地,成为当地历史的真正发现者。仅在宁国由他主持发掘、搜集、出土的文物就多达260余件,各种古钱币、小瓷器数千件,其中七件经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并断代撰文在专业杂志上发表。
结交在相知
书与印相成共生,刘植楠所书作品的钤印均为自己篆刻。他的得意弟子李剑斋在《怀念蒙师刘植楠先生》一文中写道:“先生篆刻艺术名满皖南,雄甲一方......他善于借鉴众家之长,因势造型,尤其受到皖人邓石如、程遂和赵之谦、郑板桥自用印的影响,其用刀生猛而不失刀,刀刀深凿,无任何修切造作态,整体大刀阔斧,细微处小心收拾,白文印浑朴自然,阳文印有笔断意连,极富金石味,因而为书画界友人所称道。”同道曹诚志在《翰墨一生的刘植楠先生》也说:“植楠先生于篆刻用心最笃,底蕴深厚,功力不凡。其作品寻战国古玺之笔意,追秦汉印玺之神韵,蕴长安瓦当之奥妙,融书画结体之变化。”②据刘植楠儿子刘平说,他父亲先后为省内政要、国内书法界名人和日本友人治印多达140多枚。1982年夏,中国著名书画大师、87岁高龄的刘海粟九上黄山途经宁国,留宿当时宁国招待所,一眼看见大厅一侧悬挂的刘植楠草书,就向当地陪同官员打听作者情况,并当即提出要见见此人。结果他们艺心相通,一见如故,当看到刘植楠所带《老牛印谱》时,刘海粟连连称道:“字好,印也好,号称老牛更好!牛一生吃草,躬耕不息,不索图报,我们祖祖辈辈都在吃牛的饭。”并叮嘱帮他刻一枚“九上黄山绝顶人”的印,以及夫人夏伊乔的一枚“持之以恒”书画闲章。三日后,刘植楠如约送到黄山宾馆,刘海粟接过印章,连说“刻得好!刻得好!”盛赞其篆刻功力深厚。刘海粟人情练达,提出给刘植楠书写点东西表达谢意,却被他婉拒,因为他听说刘海粟一路劳累,且近日偶感风寒......最后,刘海粟取出一本“李骆公书法篆刻集”送给他,并在扉页亲笔题写:“送给老牛同志。刘海粟赠予植楠先生”。一段艺坛佳话不胫而走,至此刘植楠篆刻名满皖南,此后求印者络绎不绝。
1978年6月的一天,安徽省副省长、著名书法家张凯帆来宁国检查工作,在县委招待所见到刘植楠的作品,久久品味,随后约见他,得知书作钤印也是刘植楠所刻,即请为他刻一枚“四味斋主人”闲章。有来有往,张老先为刘植楠挥写一幅李白诗。当时宁国不少人向张老求墨宝,张老在为一企业书写匾牌时,边行笔边诙谐地说:“以后我就不写了,你们宁国有自己的书法家嘛,老牛字写得好。”次日,张老驱车前往即将落成的东岸大桥视察,题书“东岸大桥”桥名,由老牛刻印并书写宁国县革命委员会碑记,此“珠联璧合”之作轰动一时。同年盛夏,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中国著名书画家赖少其来宁视察,说想与刘植楠见见面。因为来宁国之前,他就听同事提起宁国汽车站里刘植楠的字“了不得”。华灯初放,赖老来到刘植楠城东路“兰石斋”,受到夫人曹曼华热情接待,刘植楠就书画、篆刻向赖老求教,两人相谈甚欢。赖老为能在宁国山城结识一知音而兴起,铺纸研墨,挥毫为“老牛”书写了一幅“把酒问当世,握管写古隶”的楹联(可惜重病期间,老房装修被人顺走),还为他的小女儿写了“冰清玉洁”横幅。
刘植楠谈起自己的父亲刘德润,虽毕业于安徽公立法政学院(安徽大学前身),因不适世道,不愿入仕,便择长虹八里冲落户建房,取名“山棚”,专事开发山地,培植园林苗木。当赖老津津有味听完他介绍“山棚”历史及景色后,连声念叨:“山棚、山棚、山棚好!”遂起身再次握笔写下古朴雄茂的“山棚”两个古隶大字,并题款:“己未八月,老牛道兄嘱书,赖少其。”后来赖少其回合肥,还为刘植楠加入省书协亲自致函:“宁国县文化馆刘植楠同志,书法与篆刻均佳,拟参加书协,望研究决定。”经赖老举荐,不久刘植楠成为省书协会员、名誉理事、省篆刻协会会员。
同年秋,赖老亲自设计特制仿明紫砂巨型花盆和壶,准备陈设北京人民大会堂安徽厅,他函嘱刘植楠共同来完成,四面书画,他们每人两面,可见赖老对刘植楠书画篆刻艺术的肯定和欣赏。自此他俩交往不断,刘植楠先后为赖老治印四枚。赖老晚年居广州,临终前刘植楠专程前往探望,二人感情至深可见一斑。刘植楠一生淡泊名利,谦诚厚道,温文儒雅,始终保持着憨厚、善良、简朴的美德,幽兰风雅,顽石性坚,正是他空谷虚怀和坚毅品格的写照。他对艺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甘于寂寞,勤勉精进,真正彰显了老一辈艺术家的文人风骨和大家风范,他的人品艺品永远值得我们敬仰。他的那些散落民间的艺术珍品永远值得识者欢喜,藏者珍爱。他是一位多才多艺、德艺双馨的书法家,他的名字在20世纪安徽书法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注 释:①宁国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宁国市志(下)》,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1104页。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宁国市委员会:《宁国近现代名人》,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43页。
(作者系宁国中学退休教师,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