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基丰
网络版第1562期
1986年夏,我报名参加小三线企业的接收工作。当时有政策规定,愿意去小三线企业工作的,除了政治、经济待遇不变,家属和子女是农村户口的,可以转为非农户口。我的三个孩子都是“农字号”,为了他们的前途,我决定报名。
绩溪县的小三线企业中,有一个光辉器材厂,位于瀛洲镇巧川,距县城15公里,其规模仅次于光明机械厂。按照县里的规划,光辉厂接收后,由县农村经济委员会(简称农经委)协同瀛洲乡政府创办乡镇企业。我此时的职务是农经委的政秘科长,经过一番交涉,单位领导终于同意我去光辉厂,并任命我为接收组组长。在那里,我一待就是六七年。
有人欢喜有人忧
光辉厂1969年10月始建,生产军用产品57高炮榴弹引信。1979年落实军转民方针,改产金梅牌木钟,设计年产20万台。有固定资产870万元,流动资金365万元,职工1405人。
小三线企业移交给地方,是国家战略调整的需要,同时企业的亏损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上海后方基地给光辉厂的定性是“进山较深,交通不便,产品无发展前途,生活无依托”。1984年该厂产值498万元,亏损100万元。
小三线移交,地方政府意外得到巨额资产,可以发展壮大当地工业,自是欢欣之至,信心满满。而在厂的广大上海职工更是将此看作人生的转折点。他们从喧嚣繁华的大都市,来到皖南的深山沟,一蹲就是十多年,其境况之反差实在无以形容。除此,子女的入学和就业也都是问题,后勤保障也很艰难。光辉厂的人曾告诉我,食堂里的一瓶酱油都要从上海运过来。
光辉厂所在的巧川水口,三两棵古树,一个原始形态的公厕,一条沙石公路通向绩溪县城。光辉厂的上海佬把这儿称作“外滩”,眼前流量不大的登源河,就是他们心目中的“黄浦江”了。对故地的留恋之情,几乎缠绕着他们的每一天。现在,历史重新翻转,他们又成了真正的上海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于1986年8月到光辉厂履职。接收组除了我,还有两位副组长:瀛洲乡农工商总公司经理胡泽勇、县城某酱制厂厂长胡兆奎。因为光辉厂决定接收后办乡镇企业,县里再也没有派别的干部来。于是我们先后在当地雇用了十多名退休职工和农民工,承担接收后的资产管理和保卫工作。
此时的光辉厂,上海籍的职工都已迁走,只留下副厂长张忠祥和十多位财务、技术人员负责移交工作。昔日机器轰鸣,人声喧闹的生产场地一下归于沉寂,预示着一个新局面的到来。
光辉厂办公楼(丁晓文摄)
随着机械设备、厂房宿舍留下来的还有一大批绩溪籍的小三线工人。上海小三线企业兴建时,占用了当地生产队相当数量的土地,造成地少人多的矛盾更加突出。为此,小三线企业在当地招收了一大批符合条件的青年男女进厂当工人。现在,上海籍的员工整体回迁,他们却只好就地安置。这些被称作“留皖人员”的本土工人,光辉厂有78人,是全县小三线企业最多的。他们于1972年1月进厂,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下成为上海国营工厂的员工,成了当地人人羡慕的对象。虽然上级有规定,重新安置后,他们的所有制身份和工资待遇不变。但他们也知道,绩溪县的任何一个工厂都比不上小三线企业的福利条件优厚,而且工资也有地区等级的差别。与此同时,县里决定光辉厂办乡镇企业,更增加了他们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少数人并由此产生了不满情绪。
接收组进驻光辉厂三个月之后,留守的张副厂长建议我们招收一名炊事员,参与食堂的运作,以利今后的接交,于是我们雇用了当的一名女工。劳资科的某员工,也是留皖人员的一份子,这天去食堂打开水,大约是去迟了,开水没有打到,于是就借题发挥。他当着我们的面,“砰”地一声将热水瓶摔得粉碎,还大声嚷嚷,说我们雇用炊事员是来监视留皖人员的,又说我们给炊事员的工资太多,根本不值。留守的上海员工,在场的留皖人员此时都围过来看热闹。看来不把这股邪火压下去,以后的接收工作就不好做。我于是严厉批评了他的行为,指出他的错误是“造谣生事,挑拨离间,破坏接交”。这一下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那些看热闹的上海佬也都躲进了办公室,一场风波终至沉寂。以后,再也没有刁难接收工作的事情发生。
上海方面为了妥善安置留皖人员,决定每位留皖人员单拨9000元安置费,由当地政府专款专用。这笔资金激起了当地企业接纳留皖人员的积极性,一些厂企的负责人先后来到光辉厂,向留皖人员游说他们工厂的好处,表示热情接纳的意向。最后,光辉厂的留皖人员分别安置于链条厂、酶剂制厂等单位。
小三线的建设,也给当地的社队和平民百姓带来了较大的影响。巧川村和光辉厂只有一溪之隔,在长期的相处中,他们得到的好处是马路修到了家门口,家家通了电和自来水,而且一直免费;许多农家子弟进厂当了工人,有了较丰厚的收入,其他人时不时地也可到厂里做点小工,补贴家用;厂里无论放电影、文艺演出,当地人都可以沾光;要是遇上水旱灾害,上海佬都会大力支持抗灾。现在上海人撤走了,他们多少有些留恋不舍。
二楼曾经是图书室
守厂护厂任务重
光辉厂的交接仪式于1987年6月8日在县城上海后方基地举行,张忠祥副厂长和我代表交接双方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交接仪式之后,整个厂区的保卫工作就由接收组承担。光辉厂位于巧川的山沟中,外面隔一条小溪就是外巧村,里面还有中巧和里巧两个小村庄。厂区的主要通道也是村民日常行走的途径,根本无法作封闭式管理。此时,厂里的留皖人员是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我们从中挑选32名男工,设立9个警卫点,定岗定人,建立制度,明确责任。
因为光辉厂决定办乡镇企业,县接交办在接收后,就连续不断地调走各类机械设备和库存材料,几乎每天都有手持调单的人员和车辆进出。因货好价廉,外地一些厂商和掮客也闻讯来此,想采购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此时,留皖人员陆续落实了安置单位,个别人萌生了临走前捞一把的念头。1987年8月底,厂区连续发生多起偷窃事件,被偷的有车间和小学等处吊扇16台,电镀车间的不锈钢和紫铜棒,工具库的电钻和通用工具,就连宿舍楼用来吊顶的三合板也被拆去一大片。经公安部门查实,正是极少数留皖人员监守自盗。
留皖人员调走以后,我们又在当地临时招用了20多名农民工,肩负保卫工作,值守岗位作了适当调整。又自己动手,将一些重点车间、库房的窗户用水泥和砖块封堵起来。
1988年5月,县政府决定将光辉厂整体移交给华安公司改造利用。不久,华安公司派人进驻了光辉厂,双方清点了全部资产,并商定在正式移交前,双方共同担负保卫工作,车间和库房接收组、华安公司各挂一把锁。
华安公司是县物资局属下的一个集体单位,他们对县政府的决定游移不决,资产清点之后不久,他们撤走了大部人员,只剩二三人留守,厂区保卫工作的重担依然是接收组担着。
1988年9月1日,值班人员发现钢材库、五金库和民品楼有被窃痕迹,于是和华安公司一起打开库门检查,果然发现有盗贼光顾,各类物品散落一地。为保护现场,双方商定第二天由华安公司报派出所并共同清点损失。与此同时,我们又将情况书面报告了接交办。此后半个月,无论接交办、华安公司都对此不理不睬。为此,我专程去了接交办,发了一顿火。第二天,接交办、华安公司、派出所的人都来了,经盘点,各类物资损失2000余元。
这是六车间(五七炮弹引信装配车间)
“搞活”之路很艰难Gaohuo zhilu hen jiannan
小三线企业的接收,最终目的是要将其盘活,上项目,出产品,壮大地方工业。但小三线企业都在深山沟,远离城市和交通干线,运输成本占比大,留不住人才,要想搞活,难上加难。
早在1986年9月,瀛洲乡政府就向县委、县政府打了报告,提出利用光辉厂现有厂房、设备创办缫丝厂。为此,我们找到了县人大副主任洪泽和政协副主席胡屏到厂调研。他们都是工业战线上的老人,很快协助我们作出了规划。规划设想为120台立缫机,定员400人,年产60吨成品丝,产值260万元。企业性质为“国家所有,集体经营”,厂名绩溪县第二缫丝厂。规划很完善,但现实却很骨感。报告递交几个月也不见下文。后来我们猜测,县政府担忧我们与县缫丝厂抢原料,争市场,因而不予审批。
这时,浙江省永康县电器厂一位姓胡的厂长找到我们,表示愿意出项目、出技术与我们合作,双方为此签订了意向书,生产项目是电子玩具与不锈钢炊具。负责小三线接收工作的县委领导认为浙江人点子多,有头脑,可以考虑让对方承包,第一年免除承包费用,只要能把厂搞起来就行。但因该厂规模小,生产能力和资金都有限,终至半途而废。
1987年8月,瀛洲乡又提出了在光辉厂办钨矿。早先332地质队在巧川黄柏坑发现钨矿,有一定蕴藏量。经与接交办协商,同意将光辉厂在黄柏坑的引信车间及其他部分厂房、设备划给钨矿使用,人员以瀛洲的乡办农机厂为主,另招收部分农民工约40余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终于上马。但生产规模不大,效益也不理想。
光辉厂俯瞰图(丁晓文摄)
与此同时,县政府决定将光辉厂剩余的大部分整体移交给华安公司改造利用。公司的负责人开始很有信心,但不知因何原因,后来又打了退堂鼓。随后,接交办调走了全部设备和原材料,闲置的厂房部分租给当地农户种植香菇,再后来,就干脆以极低的价格出卖给当地农民或改建住房,或作店铺和小作坊。
我于1994年离开光辉厂,回到原单位县农经委,直至2002年退休。
(作者单位:原绩溪县小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