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永祥
微信版第1601期
今年3月22日,央视新闻报道,国家文物局正式揭晓“2023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郎溪县新石器时代~商周时期的磨盘山遗址,以其延续4000年的丰富文化内涵,文化谱系明确的代表性遗址,对于探讨皖南地区以及整个长江下游史前社会的文明进程,先秦社会的文化交流等重要价值,赫然位列第三。消息传来,邑人奔走相告,上下为之欢欣。作为该遗址的首位专业田野考古调查者,我当然亦欣喜之至。同时,也陷入43年前那段难忘经历的回忆中。
我是1977年春进入郎溪县文化馆工作的。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整个国家进入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荒废多年的文物工作从上到下也开始得到重视,我成了全县唯一的专职文物工作者,并作为当时宣城地区13个县的唯一学员,被选中参加了安徽省文物工作队(即今省考古研究所)主持的潜山薛家岗新石器时代遗址第二期考古发掘与培训(1980年春)。近3个月的理论与实践,也因自己的热爱与注重自学,初步掌握了一些专业知识。
为向公众宣传普及文物知识,增强文保意识,1981年春,在县文化馆,我主导筹办了全县第一次文物展览,当时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苏英杰、县文化局分管局长程宁等都莅临现场参观指导。
磨盘山遗址应该是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挖新郎川河时就最初出土了遗物,但因当时各方面对文物知识及保护意识的严重缺乏,文化部门并没有及时得到任何相关信息。直到1981年初夏,我父亲重病复发,家住新法村的亲戚李茂水(我姐夫父亲)老人来城里探望,午餐桌上说到我的工作,他随口告知:“我们那块挑河挖出许多老陶片、瓦扎子。”由于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农民,我对他提供的信息有了印象,但并没引起足够重视。
此后不久,县委宣传部搞通讯报道的宣传干事苏子农同志找到我,再次告知同类信息,并提供了好几件陶片标本。面对他的身份与实物,我感到必须尽快去实地考察一下。
6月19日下午刚上班,馆长就让我去县委宣传部苏部长处拿个批文,他顺便问到我:“小宋啊,幸福磨盘山有出土文物你知道吗?”我回答:“知道,近日就去实地了解情况。”他当即说:“那里正在挑拦水坝,我马上去有事。你要有空,就跟我一道去看看。”县领导如此重视并给我方便,哪有不遵之理,我马上给馆长打了电话,便坐上了黄帆布的北京吉普车,随他到了磨盘山。
其时,因春未夏初严重少雨干旱,千余农民正顶着烈日在新郎川河上修筑一条拦水坝,而取土点正是坝下不远处的河滩。抬眼西望,南岸边及相近河床上,尽是过去河水冲刷过的破碎陶片,取土点上又裸露出许多新陶片。有厚达1~2厘米的夹砂粗陶,薄如瓷片的泥质红、灰陶片等;可辨所属器形有釜、罐、鼎足、石器残片。我汗流浃背,匆匆收集了一些标本,拍了几张有代表性的照片,随车返回。
隔日,我给省文物工作队考古部主任杨德标先生(薛家岗遗址发掘时他是领队,我们建立了很好的师生情谊)去信,简要报告了初至磨盘山遗址了解到的情况。他因当时正忙于整理薛家岗遗址发掘材料,直到7月27日才复信,“我觉得较好,可能有新石器时代遗存;类似遗址我们都没做过,情况不明。我很想去看看,终因事与愿违。争取今冬去一次,到时再告。”(注:见原信照片。但与我日记核对,8月2日我即收到此信,原件日期中的月份应是先生自误)但终究还是太忙,他一直未能成行。
而我因初查是搭领导便车,时间匆忙,只能走马观花。当年盛夏刚过的8月16日,我就开始了真正的正式调查。
是日清晨,我骑上一辆借来的永久牌自行车,首先赶到离县城近15公里的幸福公社文化站,但站长潘高峰昨晚回庙头村家中未归,又调头沿新郎川河北大埂西下约3公里的庙头渡囗,恰巧撑船的老人正是潘的父亲。
尚在稻田里拔草的潘站长,得知我的来意,领家中稍歇。尔后,带我来到村中的一条小土路上。
这里前几天曾出土过陶豆和小碗 ,系大雨冲露出口沿,被好奇村童刨出。我们请来一民工,在原址约3X2米的范围内进行了抢救性清理。约至20厘米深处发现一完整的小陶罐、敛口、饰有细密的方格纹;继尔,又陆续出土了残破的方格印纹大小陶钵各1个,原始青瓷杯1个。显然,这是一处商周时期的墓葬及遗物。
磨盘山遗址出土的陶猪尊
当饭菜端上桌子时,已午后一点多钟了。肚子里早唱空城计了,热又劳累,反倒没了味口。草草饭罢小歇,我们戴上斗笠帽,又直奔磨盘山而去。
“ 秋老虎”正凶狂,骄阳似火,大地发烫,无一丝风。我的手臂顷刻晒红,周身热汗涔涔。为搞清遗址的整个大概范围,我们由河床向南,扩大到磨盘山、庙头两个自然村中的排水沟、地表、一直到后山的旱地。粗略勘查发现:1米多深的排水沟断面上,全系原生红黄土壤,无文化遗迹;村中地表散布不少各时期的陶片,捡到残石锛2件,几何印纹硬陶残碗1件,扁鼎足、陶片多件;在队长屋山头地面还发现不少红烧土结块;后山旱地因山芋藤严严实实覆盖,没寻见文化遗迹。但据当地老乡反映,这一带过去常常出土陶器、石器之类的东西,有的形同石铲,钻有圆孔。显然,这是新石器时代颇具江南特色的有孔石器。
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南漪湖象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太阳灿烂耀眼的光芒。我感到少有的气闷,索性,脱去湿透的汗衫,光着背,任夕阳蒸发体内的水份。
折回头,至轿子山。相传此乃一贵人葬地,原有石灶、石锅、石轿,文革中砸毁。我们未能找到被毁遗物。一通残存的荒冢墓碑上可见“大清道光□□□□”字样。再细搜寻,发现一堆农民整地筛捡出的碎石瓦砾,其中多是明清时期的瓷片和残砖瓦,少量陶片年代自然要早得多。
烈日终于完全沉入了南漪湖。迟来的晚风拂过碧绿的稻田,掀起我肩上撘着的毛巾,“嗨,舒服透了!”我摘下头上扣了一天的“不认亲”竹篾帽,和潘站长踏着暮色来到山头村我姐夫家。
室内,晚餐菜肴丰富,我们喝酒聊天,甚是和谐快乐;室外,一轮明月从树梢缓缓升起,银辉泻地,村童推着小吱呀车,三五成伙地玩耍在村前屋后,萤火虫与他们车上的小蜡烛火苗相互飞动跳跃,使整个乡村月夜充满了生机和温情。
翌日,我们又在周边更大范围内走访,没有什么新发现。于8月18日午饭前返回县城,结束了为期两天半的磨盘山遗址首次田野考古调查。
当晚,我在日记中做了这样的小结:该遗址的面貌远不止上次了解的情况。而是:东至磨盘山村东,西至南漪湖畔,南至磨盘山村、庙头村边旱地,北到新郎川河底;遗物从夹砂粗陶、泥质陶残片、鼎足、红烧土结块等,到厚重的原始青瓷残片、几何印纹硬陶残器等,都有发现,可见该遗址经历了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年代大致在新石器时代~商周、秦汉时期。而最先在新郎川河南岸边及河床上收集的标本,无疑是最早的遗存。至于在庙头村中清理的那个墓葬及器物则说明,虽然该村址与磨盘山遗址隔着一华里多的冲田,但它们在文化关系上联系密切,地理位置同属古河道或南漪湖东南岸,出土陶片纹饰与磨盘山几乎一致。轿子山可能是宋明时代的村落遗址,后人将这里的部分废墟变成了清代墓地。
此后,随着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工作的深入展开,文物部门对该遗址又进行了3次调查。特别是近几年来,南大历史学院暨安徽省考古研究所对该遗址的数次科学考古发掘,终于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大致还原了它的历史面貌,展示出它无可替代的多方面的重要历史文化价值。
(作者系原郎溪县文化馆文物工作者)